再次见到林七已经是三天后。
在此期间,言泽等人先回到邵家善后。
当初邵景行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与黑袍人合作的时候,邵家内部曾爆发了一场暗流涌动的夺权大战。
从林七的记忆可以看出,有不少人都在那场内斗中沦为牺牲品。邵景行以其雷霆手腕和精妙算计清理了顽固的守旧派,只留下支持他的新派,甚至最终架空了他父亲——剑宗老宗主,成了掌握实权的人。
老宗主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一直派二少主邵彦行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言泽等人初到邵家的那个晚上,有三波人在屋外监视。
除却邵景行,应该还有邵家的势力,他们也想知道言泽等人到来的用意,希望他们成为打破平衡的突破口。
如今邵景行身死,邵家得以从他的掌控中解放,言泽本以为他们会感到轻松和解脱。然而当他向老宗主原原本本解释完事情经过以后,这位在修界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却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陷入长久的沉默。
言泽这才意识到,尽管邵景行在家族内树敌颇多,但说到底那都是邵家的家事,他对外仍是邵家钦定的下任家主,替剑宗抵挡了诸多来自外部的敌意。
他的死对邵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你是说,最后杀死景儿的是石林山的石妖?”
邵氏剑宗的会客室中,样貌威严的老者紧蹙眉心。此人正是邵家家主,剑宗现任宗主。
此屋中只有言泽、老宗主还有邵彦行三人对坐而谈。
“没错。经此一事,石妖们肯定已经连夜逃离吴州,天大地大,宗主大人怕是很难再寻到了。”
宗主冷笑一声,“这难道不是阁下计划好的?故意等他们逃走以后才告诉我。”
言泽装糊涂道:“宗主大人怎么能这么想我呢?让晚辈好生受伤。”
“哼,久闻阁下喜欢包庇妖族,如今看来倒不假。若不是看在你师尊的面上,老夫必定也要向你问罪。”
言泽手中的扇子摇出了残影:“那容晚辈再多嘴问一句,不知宗主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名剑侍?”
“此人手上还拿着我邵家的家传之剑,自然不能放任在外。”
言泽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恕我直言,承影剑已经对林七认主,他甚至能使用意念直接催动剑灵。如果手段太强硬可能会起反效果,宗主大人还是谨慎处之为好。”
“阁下是觉得,我剑宗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剑奴?”老者眉峰下压,一拍桌案,气势不怒自威,“他间接害死了我儿,害得我们连尸骨都收敛不了,我没有即刻让他血偿已经算是仁慈了!”
哎,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说话怎么都这么暴躁。
“宗主大人息怒,息怒。”言泽把扇面对准老头给他扇风降温,“景行的尸骨肯定能找回来,您放心,放心。”
“父亲,孩儿觉得应该放那个剑侍走。”
这时,一直旁听的邵彦行忽然插嘴道。
他从进屋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没想到一下就语出惊人。
老宗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彦行,你说什么?”
“父亲,我说放过他吧。他这些年为兄长做得够多了,如果承影真的选择了他,不正说明他配得上咱们的剑吗。”
几天不见,邵彦行看着稳重了不少。
作为这场混乱中唯一的躺赢赢家,他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平和。
这似乎与他在石窟的遭遇有关。
言泽后来才知道,那天邵彦行被吸进山体内部之后,同样失去了灵力。
他亲哥并没有给他任何优待,像是遗忘了他,随手把他和两个剑侍关在同一个石窟里,任他自生自灭。
分配给邵彦行的两位“室友”平日没少受到他的压迫苛待,对他都颇有微词。
是以,当邵彦行发现他失去灵力,无法催动血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蛋了。
他修炼天赋不高,体术也不强,一对二,肯定打不过久经训练、层层筛选出来的剑奴。
他肯定会被他们百倍报复,死无全尸!
他没想错,那两人确实趁机报复了。
他们指使邵彦行挖山凿石,寻找离开的出口,稍有懈怠便要用皮鞭抽打。
他们把曾经邵景行施加在他们身上辱骂、奴役全数奉还。
打又打不过,跑又无处可跑。邵二少被迫参加了一场变形记,短短一天经历了从少爷到农奴的大起大落。
直到邵景行和林七爆发了那一场惊天大战。
彼时地动山摇,所有石妖都在逃窜,唯独邵彦行像只鹌鹑似的抱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心想,连他亲哥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肯定没人来救他,这回是真死定了。
然而当他们所在的山洞彻底塌陷,他四仰八叉掉进深渊之底的时候,两个剑侍反应迅速地把剑插进山壁充当支点,伸手拉住了他。
邵彦行懵了。
他想不明白,明明他死了这两人才应该高兴,为什么要救他呢?就不怕他出去以后再报复回来?
“你们……千万别松手,我回去一定好好待你们!再也不欺负你们,我发誓!”邵彦行生怕掉下去,全力扒紧他们的手,脸憋得通红。
两人紧紧拉着他,直到被承影安全营救。
“我们从来都没想过杀你。你这一天受的苦,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两个剑侍也是很有骨气,“接下来要杀要剐随你便,但你要信守你说过的话,好好对待留在剑宗的同伴。”
邵彦行这个地主家儿子,虽然人有点傻,但本性不算坏。
剑侍的话点醒了他,邵景行的死更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让他开始思考剑宗与剑侍的关系,思考该如何与之共处。
此时他站出来替林七说话,足见他思考的结果。
——虽然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老子。
承影剑毕竟是邵家家传几十代的传家之剑,意义非凡,邵老家主坚决不肯让步。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之时,属下慌张来报,说是邵景行的尸身和承影剑被悄无声息地送回来了!
这一看就是林七干得,不愧是前·剑侍第一人,对邵家各种暗道入口了如指掌,潜入得也无声无息。
他这番举动仿佛在说,他一点也不稀罕邵家的东西,从此与邵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邵老宗主对着自己长子的尸体枯坐了一整个下午,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几天后,总算处理完与剑宗的外交事故,言泽等人顾念着身上还带着龙渊残片,还有要提审的黑袍人,不宜在外久留,与邵氏剑宗作别。
临别前,言泽独自回到了石林山。
林七并没有随那些石妖离开,被言泽找到的时候,他坐在炉山坍塌后留下的碎石残骸之中,静静凝望远处的山峰与斜阳。
比起初见时,他的背影看上去更忧郁了,单薄得像是随时能变成一阵透明的风,被吹消散。
言泽走到他身旁,隔了点距离坐下,陪他一起看了会儿夕阳。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看到言泽真诚而关切的目光,林七迟疑片刻,不问反答了一句:“徐师兄,你不想问我为什么那个时候……对邵景行下不去手吗?”
言泽知道这是他的心结,从善如流地问:“为什么?”
晚霞如火,林七抬起手掌,端详阳光穿过掌心和指缝,像握不住的细沙。
“我并不是对他心软了。只是那时忽然想到,就算杀死他,我的过去也不会改变,我做得事不会因为他死了就一笔勾销。反倒会因为这双手沾染了他的血,永远被困在那段回忆中。”
他是恨邵景行,可当恨意掺杂了太多其他感情,就变得不再纯粹。
“我想以死赎罪,”林七将自己的恐惧剖白,“因为活下去就要背负他留给我的一切,我害怕我会如他所愿,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言泽闭眼皱眉,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嗯……我想象不出来。”
“什么?”
“你变成邵景行的样子。”
林七被他苦恼的模样逗得浅浅一笑。
“我也想不到。”
言泽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你是想通了?”
“嗯。比起变成他,我更想成为徐师兄你这样的人。接下来我要去四处游历,像你一样,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
他转过头,血一样的残阳映照进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光芒耀眼。
言泽这才发现他不再戴那对耳坠了。
“咳,”沐浴在他热切憧憬的目光下,言泽老脸一红,心虚地咳嗽一声,“林七,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其实我……”
言泽将自己假扮徐清泽的事和盘托出。
“你不是徐师兄?”林七脸色困惑,大为不解,“可是你……”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我真不是。”
别人都是证明自己是谁不容易,到了言泽这儿却反了过来,他总要向别人拼命地证明自己不是徐清泽。
林七消化了好一会儿。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最终临别之际,言泽也不想再扭捏,他说:“虽然隐瞒了身份,但我刚才对你说的话绝对真心。希望你一路顺风,早日摆脱过去的阴影。”
林七的善恶观很朴素,他觉得像徐师兄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不,你帮了我这么多,应该我谢谢你才对,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看他一下子拘谨起来,言泽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嗯……我想想。”
林七屏息凝神地等待。
“就要你一个微笑吧。”
“什么?”
林七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
言泽笑容灿烂,像给他示范一样:笑一个吧。
林七恍惚了一瞬,仿佛顺着时光回到了四年前。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玩笑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
他曾对徐清泽说过类似的话,得到了徐清泽同样的回答。
这难道也是言泽用能力窥探到的记忆?还是说,他其实就是……
在他眼前,徐清泽的身影仿佛和言泽的重合在了一起,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还有如出一辙的狡黠。
他怎么可能不是徐清泽?对林七而言,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感到如此亲切怀念。
那他为什么要否认……
林七忽然想起这次和言泽一起行动的闻朔。
那个人背地里用何种眼神看言泽,言泽又如何信任他,林七在旁观者的角度都看得很一清二楚。
曾亲手杀死徐师兄的叛徒几年后又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这其中必然有许多秘密,或许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林七决定不再纠结这些事了,对他而言,眼前这个人其实从来没变过。
他如言泽期望的那样,露出带着酒窝的腼腆微笑:“可我还是想叫你徐师兄。”
夕阳逐渐没入远处的山峦,他的笑脸被最后的余晖衬得很温暖。
“再见,徐师兄。也祝你们幸福。”
总会有再会的那一天。
剑宗这个篇章就暂时告一段落啦,感谢观看![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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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后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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