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逢时那个轻到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时眠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又很快沉入名为困惑的水底。几天过去，那点微澜似乎平息了，但图书馆的方向，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记。
周五下午，物理作业的最后一道综合大题像拦路虎，卡得时眠思路全无。她咬着笔杆，盯着练习册上复杂的电路图和公式，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许之冉早就溜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还在埋头苦读的同学。时眠叹了口气，合上练习册。她想起季逢时那本贴满索引贴的错题本，想起那张精准的便签和灯泡符号。或许……图书馆能找到更清晰的解析参考书？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她收拾好书包，脚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和一丝不易觉察的期待，走向了那座安静的砖红色建筑。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落地窗，将一排排书架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几何体。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和淡淡的油墨香。时眠放轻脚步，熟门熟路地走向自然科学区的物理书架。指尖拂过书脊，目光快速搜寻着目标。终于，她抽出一本厚厚的《高中物理竞赛专题精讲》，沉甸甸的，仿佛蕴含着解开难题的钥匙。
她抱着书，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目光扫过靠窗的阅读区，脚步猛地顿住。
靠窗的一张长桌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伏案书写。季逢时。她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微低着头，露出线条清晰的后颈。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给乌黑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她面前的桌上摊着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手边的水杯升腾着袅袅热气。整个画面安静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伴奏。
时眠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她真的在这里。那个含义不明的点头，那个走向图书馆方向的背影……难道真的是一种……指引？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过去，在季逢时斜对面的空位轻轻坐下。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季逢时笔尖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到时眠和她怀里那本显眼的《精讲》，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的水色。她甚至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只是目光在时眠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本被她无意识抓紧的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书写，仿佛时眠的到来只是这片安静空间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点缀。
时眠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点失落。她翻开书，找到对应的章节，试图沉入那些复杂的公式推导中。然而，思路依旧像打了结的毛线团，阳光晒得人有些昏沉，对面季逢时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干净皂角气息，也让她难以完全集中精神。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
季逢时写得很专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她的睫毛很长，低垂时像两把小扇子。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时眠的目光落在她偶尔因思考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假装认真看书，耳根却悄悄发热。
时间在沙沙的书写声和翻页声中缓慢流淌。时眠卡在某个关键的等效变换上，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眉头越拧越紧。
“这里，”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静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时眠耳中，“需要引入戴维南等效。”
时眠猛地抬头。季逢时不知何时停下了笔，正看着她草稿纸上那个被反复圈画的节点。她的目光平静，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手指隔空点了点时眠稿纸上那个被卡住的点。
“把端口断开，独立源置零，求等效电阻。”季逢时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解一道再普通不过的例题，但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时眠思路堵塞的关键处。她甚至没有看时眠的眼睛，视线依旧落在稿纸上，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思路。
时眠的心脏像是被那根无形的指尖点醒了，瞬间豁然开朗！她连忙低下头，按照季逢时的话在稿纸上演算起来。思路像被疏通的河道，瞬间流畅起来。她全神贯注地写着，偶尔遇到小的卡顿，季逢时那清冷的声音便会适时响起，言简意赅地给出一个关键词或一个方向，像黑暗中的路标。
“电压源短路。”
“注意电流方向。”
“节点电压法更直接。”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居高临下的指导，只有精准到位的点拨。时眠感觉自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拨开迷雾，最终清晰地解开了那道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当她落下最后一笔，得出正确答案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暖意涌上心头。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由衷的感激看向季逢时。
季逢时已经收回了视线，重新专注于自己的书本和草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她握着笔的指尖，在时眠那道带着欣喜和感激的目光投来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谢谢…”时眠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好意思，但很真诚。
季逢时“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头也没抬。但时眠分明看到，她握着笔的手指，在纸上划下的下一道笔迹，似乎比之前更稳、更深了一些。
阳光在书页上移动着角度。时眠没有再打扰季逢时，也重新翻开自己的书，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之前的烦躁和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暖意的专注。图书馆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舞动，时间仿佛被拉长，变得宁静而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季逢时合上了面前的书，开始收拾东西。时眠也下意识地跟着加快了整理速度。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季逢时背上书包，目光掠过时眠收拾好的书本，最后落在她脸上，停顿了大约半秒。她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走了。”
“嗯。”时眠点点头，抱着自己的书。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深秋的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图书馆内温暖的倦意。夕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走到分岔路口，时眠该往左，季逢时通常往右。时眠停下脚步，准备道别。
季逢时却没有立刻走向右边。她站在路口，背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沉默了几秒，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就在时眠以为她不会再说任何话时，季逢时开口了，声音比平时低沉一点，也柔和了一点点，混在晚风里，几乎有些听不真切：
“下次…如果还有不会的，”她顿了顿，目光看向别处，“可以来这里。” 她没有说“找我”，而是说“来这里”，仿佛只是提供一处安静的解题场所。
说完，不等时眠反应，她便转身，快步汇入了右边街道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时眠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书，书页边缘硌着她的手臂。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那片被阳光和清冷声音烘烤过的暖意。那句“可以来这里”在耳边反复回响，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心湖的干草上，悄悄地、持续地散发着微热。她低头看着脚下自己和季逢时刚刚分开的影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图书馆的灯光在她身后温暖地亮起，照亮了她回家的路，也仿佛照亮了心底某个刚刚被点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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