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澜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回家要跪着擦舅舅家地板。
直到看见巷子口卖不出瓜的宋郁。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搁浅的鱼。
“同学,救救你生意。”他买走最小的瓜。
后来他总去帮她吆喝,偷偷扔掉筐底发烂的瓜。
“哥们儿,你真有天赋!”她总被夸得脸红。
他记她的生理期,给她泡红糖水;记她错题,给她补课。
他以为靠近太阳就能取暖。
直到家族宣布联姻林薇,宋郁开始躲他。
他成人礼那晚,手机里是她沙哑的短信:“破相了,别来。”
朋友醉醺醺捅破窗户纸:“傻子,她喜欢你啊!”
他狂奔去她家巷口,只看到污水里泡烂的录取通知书。
和竹筐下,她再也不会脸红的脸。
梅雨浇透他西装那天,他咽下最后一块冰镇西瓜。
从顶楼跃下时,瓜瓤鲜红如初遇那日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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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雨,像天上漏下的一盆盆脏水,没完没了地泼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水痕扭曲了霓虹的光,把这座庞大的城市晕染成一片模糊而绝望的色块。江墨澜站在顶楼天台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车流如蝼蚁,鸣笛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风很大,带着雨水的腥气,灌进他昂贵却早已湿透的西装里。他手里托着半个西瓜,瓜皮青翠,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渗进麻木的骨头缝里。瓜瓤是刺目的鲜红,水珠沁在饱满的沙瓤上,像凝固的血,又像那年盛夏巷口,被夕阳染透的晚霞。
他低头,看着这抹刺眼的红,指尖无意识地抠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冰凉,清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熟悉味道。就是这种味道,曾经短暂地照亮过他如同阴沟老鼠般的人生。他慢慢咀嚼着,动作机械,冰凉的汁水顺着嘴角滑落,混着冰冷的雨水,分不清彼此。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脚下虚浮。只需要再往前半步,一切就结束了。痛苦,屈辱,还有那噬骨的空洞,都将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填满。
不,是彻底清空。
就在身体重心即将前倾的刹那,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他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废墟。雷声紧随其后,沉闷地炸开,如同命运最终落下的重锤。
闪电的光里,他恍惚又看见了那条狭窄、肮脏、永远弥漫着霉味和剩饭馊味的走廊。那是舅舅家的走廊。脚下昂贵的手工皮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沾满污渍的抹布。小小的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尽全身力气擦拭着光可鉴人的瓷砖。膝盖硌得生疼,腰酸得直不起来,汗水混着屈辱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没吃饭啊?擦这么慢!角落!角落里的灰看不见吗?”尖利的女声像淬了毒的针,从头顶扎下来。是舅妈。她保养得宜的脚,穿着柔软的羊皮拖鞋,就停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他不敢抬头,只能更用力地、近乎自虐地摩擦着地板,仿佛要把自己卑微的影子也擦掉。
“野种就是野种,干点活都磨磨蹭蹭!”另一个更稚嫩却同样恶毒的声音响起,是舅舅的儿子,他的表弟。一只脚伸过来,故意踢翻了他手边的脏水桶。冰凉的、带着油污的水猛地泼了他一身,从头发丝到单薄的旧衣裤。他浑身一僵,手指死死抠着抹布,指节泛白,却不敢停下擦拭的动作。
走廊尽头,是舅舅淡漠扫过的一眼,像看一件无足轻重的家具。家里的佣人抱着干净的被褥匆匆走过,目不斜视,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他是连最低等仆人都可以随意踩一脚的尘埃。父母离异后留下的庞大财产,成了舅舅舅妈一家锦衣玉食的基石,而他,是附着在这基石上最见不得光的苔藓,是他们需要时拿出来展示“善心”、实则厌弃无比的累赘。
“灿烂明星?”学校里女生们痴迷的低语和眼前舅妈刻薄的咒骂在脑中尖锐地重叠、碰撞。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天台的风更大了,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却异常温暖的画面,如同沉船前最后的浮木,挣扎着冲破记忆里冰冷的污水,固执地浮现出来。
是高二那年,同样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盛夏午后。蝉鸣嘶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陌生的街区,只想逃离那个令人作呕的“家”。转过一个堆满杂物的巷口,一抹鲜亮的绿色撞入眼帘。
一个简陋的西瓜摊,支在巷子背阴处。摊子后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瘦瘦小小的。她正低头,有些笨拙地整理着摊上仅有的几个西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条被抛在岸上、徒劳挣扎的鱼。一种同病相怜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苍蝇嗡嗡地盘旋。她的瓜,和他一样,无人问津。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明显疲惫和窘迫的脸。眼睛很大,清澈,里面映着夕阳的碎金,也映着他自己仓促走近的身影。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墨澜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窘迫和慌乱,像受惊的小鹿。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
“同…同学,买瓜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墨澜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蒙着薄尘的西瓜,最后落在最小的一个上。他弯腰,手指在那青翠的瓜皮上轻轻敲了敲。抬起头时,他努力调动起脸上所有能调动的肌肉,扯出一个自认为最自然、最符合他“校园明星”人设的笑容,模仿着记忆里某种模糊的温暖感觉:
“同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努力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我看你这儿快‘破产’了?”他指了指那个小瓜,“喏,我救救你生意,就这个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耳根迅速蔓延开一片绯红,一直烧到纤细的脖颈。她手忙脚乱地抱起那个小西瓜递过来,指尖冰凉,不小心触碰到他递钱过去的手指。那一点冰凉和细微的颤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手臂,让他心头莫名地一悸。
“谢…谢谢。”细若蚊蚋的声音。
他接过那个小小的西瓜,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转身离开时,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小心翼翼地追随着,直到他消失在巷口刺目的阳光里。那个最小的西瓜,最终被他放在了舅舅家冰冷华丽的餐桌上,无人问津,直到腐烂。但那女孩低头时绯红的耳根,和那双映着碎金的清澈眼睛,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落进了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以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开学排座,当班主任念出“江墨澜,宋郁”时,他正在后排心不在焉地转着笔。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让他指尖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顺着班主任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角落里那个女孩猛然抬起、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是她。巷口卖瓜的那个窘迫女孩。
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隐秘的雀跃悄然滋生。他拎起书包,迈开长腿,在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中,坦然地走向那个角落的位置。
“巧了,好哥们儿。”他把书包利落地塞进桌肚,动作带着刻意的熟稔,一屁股坐下,肩膀不经意地蹭过她单薄的肩头。他侧过头,扬起一个灿烂得毫无阴霾的笑容,目光坦荡地落在她再次迅速低垂下去的脸上,“以后多关照啊,宋同学。”
“哥们儿”三个字,是他为自己划下的安全线。靠近温暖,却不必交付真心。他太清楚,真心是这世上最易碎、最易被践踏的东西。
宋郁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耳根那抹熟悉的绯红再次浮现。江墨澜收回目光,心底那点刚刚冒头的雀跃,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涩然取代。桌肚里,她攥紧的手指,指节泛白,泄露了主人的紧张无措。他看见了,却选择视而不见。只是哥们儿,他在心里再次强调。靠近太阳取暖,但绝不能拥抱,否则只会被灼伤,或者,再次被推入更深的黑暗。
这份他单方面定义的“友情”,成了高三兵荒马乱岁月里,一道意料之外的光束。宋郁的世界和他截然不同,贫穷、局促,带着底层挣扎的尘土气,却奇异地拥有一种近乎顽固的生命力。她成绩不太好,卷子上常有大片的空白和刺眼的红叉。每次发卷,江墨澜都能看到她用力抿紧的唇角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但很快,那黯淡就会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取代。她只是笑笑,把卷子折好,塞进书包最深处,然后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澈,仿佛那些挫折从未发生。
这笑容,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江墨澜冰封的心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被生活如此捶打,却还能在尘埃里开出这样平静坚韧的花。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关照”她。
“宋郁!笔记借我‘瞻仰’一下!”他大大咧咧地抽走她工整如印刷体的笔记,目光扫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偶尔会指着某道题,语气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优越,“啧,这题还能这么解?有点意思。” 随即话锋一转,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保鲜膜裹好的透明饭盒,里面是切得整齐、红瓤黑籽的冰镇西瓜块,“喏,辛苦费。快吃,一会儿不凉了。”
清甜的瓜香在闷热的教室里弥散开。宋郁看着那鲜红的瓜瓤,又看看他,最终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夕阳透过窗户,给她低垂的睫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江墨澜看着她安静吃瓜的侧影,心底那片荒原,仿佛被这清甜的汁水悄然浸润了一丝生机。他别开眼,假装看向窗外聒噪的蝉。
周末,他又“巧合”地晃荡到了那条熟悉的巷子。宋郁依旧守着那个小小的西瓜摊,背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单薄而孤独。行人寥寥。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走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在宋郁惊讶的目光中,竟真的扯开喉咙吆喝起来:“西瓜!本地沙瓤瓜!甜过初恋!不甜不要钱!”清朗的少年嗓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鲜活劲儿,瞬间打破了巷子的沉闷。
“行啊墨澜,体验生活呢?”路过的同学笑着打趣。
“帮哥们儿忙!”他答得理直气壮,抱起一个瓜,熟稔地拍了拍递给顾客,动作竟无师自通。他一边收钱,一边不忘回头冲宋郁眨眨眼,笑容在阳光下晃眼得厉害。宋郁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像熟透的桃子。她站在一旁,看着他飞扬的眉眼和渐渐围拢的人流,眼神里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种江墨澜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夏日的风吹过,带着瓜田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江墨澜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也漏跳了一拍。他飞快地转过头,吆喝得更大声了。
人群稍散,他注意到筐底有几个被压伤、开始发烂的瓜。趁着宋郁低头整理零钱没注意,他迅速抱起那几个烂瓜,不动声色地走到巷子更深处的垃圾堆,用力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随手丢掉无用的垃圾。
“谢…谢。”宋郁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什么?”他拧开矿泉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下颌滑落,语气是他惯用的“哥们儿”式轻松,“哥们儿不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吗?” 他抹了把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突然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小心,“那个…咳…宋郁,你是不是…那几天快到了?”
宋郁猛地抬头,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写满了震惊和难堪。
江墨澜的耳根也腾地热了起来,他有些狼狈地指了指自己书包侧兜,露出保温杯的轮廓:“我妈煮的红糖姜茶,非让我带着…说天热也不能贪凉…你要不要?”他飞快地补充道,目光有些飘忽,“喝点总没坏处。” 这理由拙劣得他自己都不信。
他看到宋郁的眼睛里,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水光氤氲,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小巷,将他和瓜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江墨澜把保温杯塞到她微凉的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进他冰封的心湖,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他猛地收回手,插进裤兜,指尖蜷缩着,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感。他需要爱吗?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他坚固的防御,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不,他不需要。靠近太阳取暖就够了。他反复告诉自己,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微弱地质疑。
他帮她,记她的错题,给她讲得口干舌燥,直到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眼神亮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揉乱她细软的头发:“哥们儿,这不挺聪明嘛!” 她总是红着脸躲开,小声反驳:“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一刻,看着她生动的表情,江墨澜心底那块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他喜欢看她被夸时亮晶晶的眼睛,喜欢她解题成功时微微翘起的嘴角,喜欢她因为自己一句玩笑话而瞬间绯红的脸颊……这些“喜欢”像藤蔓,悄然缠绕,在他不自知的地方疯狂生长。
他保送的消息尘埃落定那天,第一个想告诉的人,竟然不是舅舅舅妈(他们大概只会计算这能带来多少附加价值),也不是那些围绕着他的所谓朋友,而是宋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校园,找到正在小花园背单词的她。
“宋郁!”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飞扬,“定了!哥保送了!”
宋郁抬起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星。那光芒纯粹得不掺杂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为他而生的喜悦。她跳起来,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太好了!江墨澜!你太棒了!”她甚至激动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巨大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江墨澜。他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胸腔里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充实感。那不仅仅是被认可的骄傲,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面上,终于抓住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温暖的浮木。原来被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毫无保留地欢喜着,是这样的感觉。他那颗被冰封太久、早已习惯了孤独的心,在这一刻,竟贪婪地渴求着更多这样的暖意。他需要这份光,这份暖,需要宋郁。这个认知,清晰而强烈地冲击着他。
然而,这份隐秘的、刚刚萌芽的渴求,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践踏。
一个穿着精致连衣裙、气质温婉的女孩,总是“恰好”出现在他帮宋郁卖瓜的小巷,或者放学路上。她叫林薇,是某个他只在家族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的“世交”之女。她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亲昵地叫他“墨澜哥哥”。
“墨澜哥哥,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呀?”林薇蹙着秀气的眉,用手帕掩着鼻子,嫌弃地扫视着脏乱的小巷和宋郁洗得发白的衣服,声音甜腻,“多脏呀。宋同学是吧?真是辛苦你了。”她的目光转向宋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不过女孩子,还是要注意点形象呢。”
宋郁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抱着西瓜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低下头,避开了林薇的目光。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江墨澜的心头。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宋郁身前,隔开了林薇审视的目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疏离:“林薇,我跟朋友有事,请你离开。”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带着一丝委屈:“墨澜哥哥,你怎么这么凶呀?我是担心你嘛。这种地方……”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沉默的宋郁,“……对你影响不好。叔叔阿姨知道了会担心的。”
“我的事,不劳费心。”江墨澜的声音更冷,眼神锐利如刀。他不再看她,转身对宋郁说,语气刻意放柔了些:“别理她,我们继续。”
林薇最终悻悻地走了,但临走前那充满警告和怨毒的一瞥,却像毒蛇的信子,扫过宋郁苍白的脸。宋郁始终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那天剩下的瓜,卖得异常沉默。江墨澜心里堵得厉害,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暑假刚开始,一场奢华而虚伪的成人礼在舅舅家的别墅里举行。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舅舅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接受着恭维。舅妈挽着他的手臂,笑容得体,扮演着完美的女主人。他的表弟穿着昂贵的定制礼服,穿梭在人群里,享受着众星捧月。
江墨澜穿着合身的高定西装,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江家继承人”式微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各路宾客。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昂贵的衣服下,皮肤上或许还残留着昨天不小心打翻茶杯后,被舅妈用指甲掐出的淤青。他端着香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门口。
她答应过的,会来。哪怕只是作为“好哥们”,露个脸就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宾客名单上该到的人似乎都到了。林薇穿着耀眼的晚礼服,像只骄傲的孔雀,一直在他身边打转,试图挽他的手臂,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他借口透气,走到露台,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她的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点开她的头像,发了条信息:“到哪了?哥们儿等你切蛋糕呢!(笑脸)”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终于接通了。电话那头异常安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宋郁?你到哪了?”江墨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沉默了几秒,她的声音才传来,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江墨澜…对不起…我去不了。”
“怎么了?”他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她的呼吸似乎更重了些,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我的脸…破相了…挺难看的…不想…吓到你。”声音断断续续,虚弱不堪。
“破相?怎么回事?严不严重?你在哪?我现在过去!”江墨澜的心瞬间揪紧,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脑子里闪过林薇那张带着怨毒的脸。
“别!别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尖锐,随即又虚弱下去,气若游丝,“求你了…别来…我妈…在照顾我…你来了…她更烦…”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猛地挂断了,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江墨澜握着手机,站在喧嚣奢华的露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露台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却照不进他此刻一片冰冷的内心。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栏杆上,指骨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慌乱和空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成人礼的后半段,他如同行尸走肉。林薇试图靠近,被他眼底冰冷的戾气吓得退了一步。舅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的失态。他浑浑噩噩地应付着,脑子里全是宋郁那沙哑虚弱的声音和那句“别来”。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煎熬。他发的信息如同投入黑洞,偶尔回复,也是极其简短、带着明显距离感的几个字。他打电话,十次有九次被挂断。他按捺不住,根据以前模糊的地址找到她家那条破旧的小巷,邻居却说她好像搬走了,或者去外地打工了,语焉不详。他站在那条肮脏、散发着霉味的小巷里,看着紧闭的、布满灰尘的破旧木门,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他像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心底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冰冷的恐惧感日夜啃噬着他。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舅舅舅妈的冷嘲热讽和表弟的挑衅,他都麻木地承受着,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片荒芜。他拼命地打球,打到筋疲力尽,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空洞,却毫无用处。那个总是对他脸红、眼神亮晶晶的宋郁,好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直到那天晚上,几个平时玩得还不错的哥们儿硬把他拉出去喝酒,说是要帮他“散心”。地点选在了一个喧闹的酒吧。震耳的音乐,闪烁的灯光,浓烈的酒精气味,这一切都让江墨澜感到更加烦躁和格格不入。他沉默地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试图用灼烧感压下心头的冰冷。
“喂,墨澜,别光喝闷酒啊!”一个染着黄毛的哥们儿大着舌头凑过来,胳膊搭上他的肩,“不就一小妞嘛?哥们儿给你介绍更好的!校花级别的!”
江墨澜烦躁地甩开他的胳膊,眼神阴沉:“滚。”
“啧,还惦记那个卖瓜妹呢?”另一个稍微清醒点的男生插嘴,语气带着点不解,“不是我说,墨澜,你对她…也太上心了吧?真就只是‘好哥们儿’?”
“关你屁事。”江墨澜冷冷道,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
“得了吧!”黄毛借着酒劲,声音更大,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通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江墨澜!你就是个傻逼!瞎子都他妈看出来了!那宋郁,她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也就你这种榆木疙瘩,还整天‘好哥们儿’‘好哥们儿’地叫唤!人家姑娘的心,早他妈被你伤透了!”
“喜欢…我?”江墨澜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进他混沌的脑海!喜欢?宋郁?喜欢他?那个总是低着头、被他夸一句就脸红、默默承受他所有“哥们儿”式关照的女孩…喜欢他?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是…喜欢?
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心防最深处那把锈死的锁孔里!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如同被狂风吹开的闸门,瞬间汹涌而出,清晰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她总是飞快垂下的睫毛下,闪烁的羞涩光芒。
——夕阳下,被他夸赞后染红的脖颈,像熟透的桃子。
——她接过他递去的红糖水时,指尖微凉的颤抖。
——她解题成功时,看向他时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只有他的倒影。
——林薇出现时,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攥紧的手指。
——成人礼前,她明明答应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被他忽略的期待……
——还有电话里,那沙哑的、带着哭腔的拒绝:“别来…”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电流,是山崩海啸!是冰层碎裂!是荒原上瞬间燃起的燎原大火!那些被他用“哥们儿”标签强行压制、强行扭曲的悸动、怜惜、保护欲、独占欲…所有复杂而汹涌的情感,在这一刻,被“喜欢”这个词彻底点燃、正名!原来他靠近太阳,不是因为太阳温暖,而是因为他早已被这光芒俘获!他渴望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虚幻的温暖,而是她!是宋郁这个人!是她的笑容,她的窘迫,她的坚韧,她看向他时,眼底那片纯粹的星海!
他需要她!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爱!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个溺水的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带翻了桌上的酒瓶,玻璃碎裂声刺耳。他顾不上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也顾不上自己此刻有多狼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叫嚣着,几乎要冲破他的颅骨——
找到她!立刻!马上!告诉她!告诉她他不是什么狗屁“好哥们儿”!告诉她他需要她!他爱她!他不能没有她!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酒吧,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瞬间湿透。他浑然不觉,在雨幕中狂奔,冲向记忆中那条破败的小巷。雨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他错了!错得离谱!他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必须立刻见到她!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嘴里,又咸又涩。他冲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巷子深处堆满了废弃的竹筐和垃圾,在暴雨中更显阴森。他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里破碎不堪:“宋郁!宋郁——!”
没有回应。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他发疯似的掀开一个又一个湿漉漉、散发着腐臭的竹筐。指甲被粗糙的竹篾划破,渗出血丝,混着雨水流下,他也毫无知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宋郁!你回答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回荡在空荡的雨巷。
终于,在巷子最深处,一堆倾倒的竹筐下,他看到了——
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浑浊的污水里。污水已经漫过了手腕。顺着那只手看去,他看到了被竹筐半掩着的身体,蜷缩着,单薄得像一片枯叶。熟悉的旧帆布包掉在一边,浸在泥水里。而更刺眼的,是离那只手不远处的泥泞中,一个被踩踏得稀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深蓝色信封,浸泡在污黑的雨水里。信封的一角被撕裂,露出里面同样污损的纸张——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校徽轮廓,是他和她共同梦想过的大学印记!
录取通知书!
江墨澜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和眼前这幅足以摧毁一切的画面。
他踉跄着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掀开压在上面的竹筐。竹筐翻滚开,露出下面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是宋郁。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污水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像沉睡的蝶翼。曾经总是染着红晕的脸颊,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白。嘴角残留着一丝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晕开。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轮廓。身下的污水,像一张肮脏的裹尸布,吞噬着她。
江墨澜呆呆地跪在污水中,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他伸出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想要去碰触她的脸颊,却在距离肌肤只有一寸的地方,猛地停住。
不敢碰。
仿佛只要一碰,眼前这残酷的幻象就会破碎,或者…彻底成为无法更改的现实。
他看到了她额角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疤痕,狰狞地盘踞着。他想起了她电话里沙哑的哭诉:“我的脸…破相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他的喉咙!他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雨水混着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汹涌而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还是迟来的、绝望的泪。
“嗬…嗬…” 他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绝望和悔恨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不,是他亲手推开了她!用那该死的“好哥们儿”的幌子!是他让她独自承受了所有的恶意、病痛和绝望!是他,杀死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污水无情地上涨,漫过宋郁冰冷的手腕,也漫过江墨澜跪在泥泞里的膝盖。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他看到了宋郁那只浸在污水里的手,苍白,纤细,曾经无数次接过他递去的西瓜,无数次在草稿纸上写下他讲解的公式,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僵硬。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尽毕生的力气,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了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指尖传来的触感,像握着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体温,也彻底冻碎了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胸膛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穿堂风的空洞。世界在他眼前褪色、扭曲、崩塌,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巷子的。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地在雨夜里游荡。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路人惊诧、嫌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毫无知觉。脑海里只有一幅画面在反复上演:竹筐下,污水里,那张灰白的、永远沉睡的脸。
舅舅家的别墅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他走进去,无视了舅妈刻薄的惊呼和表弟恶意的嘲笑,径直上楼。佣人看着他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依旧带着习惯性的轻蔑。
他走进自己那个巨大、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反锁上门。他脱掉湿透的、沾满泥泞的西装外套,像个木偶一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中心璀璨夺目的霓虹森林,高楼林立,车流如织,勾勒出一幅繁华盛景。这曾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讽刺的网。
他需要爱吗?
他曾以为自己不需要。他筑起高墙,戴上“好哥们儿”的面具,以为靠近太阳就能取暖,就能避免被灼伤,被抛弃。
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他需要!他渴望得发疯!那束光,那个叫宋郁的女孩,就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渴求的、赖以生存的爱与暖!是他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春天!可当他终于迟钝地、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时,春天已经凋零在梅雨季冰冷的污水里。他亲手推开了她,用他自以为是的“保护”,用那可笑的“哥们儿”谎言,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迟了。太迟了。
悔恨如同亿万根钢针,日夜不停地穿刺着他的心脏,带来凌迟般的剧痛。空洞在胸腔里无限扩大,吞噬着一切生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是沉重的枷锁。活着,变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没有她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寒冷和黑暗。
他拉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冰箱的保鲜层里,静静地躺着半个西瓜。那是前几天,他鬼使神差买回来的。瓜皮青翠,像初遇时巷口摊上的那些。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放在冰冷的窗台上。
他拿起水果刀。刀锋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他缓慢而坚定地切下一块红瓤。汁水清甜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残忍的熟悉感。像那个夏天,像她递给他时微红的脸颊,像她低头小口吃瓜时安静的侧影。
他慢慢地、珍惜地咀嚼着。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一路灼烧着喉咙,灼烧着食道,最终化为滚烫的岩浆,狠狠浇灌在胸腔里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空洞上!痛!撕心裂肺的痛!痛得他弯下了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发出无声的哀嚎。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着他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蜿蜒流下,像无数道冰冷的泪痕。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入,吹乱了他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他托着剩下的西瓜,站上了冰冷的窗台边缘。脚下,是城市万丈的深渊,是车水马龙,是依旧喧嚣的人间烟火。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抹刺目的红。西瓜的红瓤,在城市的灯火映照下,鲜红得如同那年盛夏巷口,被夕阳染透的晚霞,也如同她最后躺在污水里,嘴角那抹干涸的血迹。
“宋郁……”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雨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绝望的解脱,“等我……”
他闭上眼,嘴角竟扯起一丝极淡、极温柔的弧度。仿佛又看到了巷口,那个窘迫地低着头、耳根绯红的女孩。
身体,向前倾去。
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失重的感
瞬间攫住了他。手中的西瓜脱手而出,鲜红的瓜瓤在疾速下坠的风雨中,瞬间迸裂、飞溅开来!像一场盛大的、绝望的血色烟火!
那抹刺目的红,在冰冷的雨幕和城市的霓虹背景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凄艳的弧线。
然后,与那具穿着湿透西装的身影,一同重重地、义无反顾地,坠向那片他曾以为是囚笼、如今却成为唯一解脱的、冰冷的、灯火璀璨的人间。
瓜瓤四溅,混着雨水,像一地无法拼凑的、关于夏天和心动的碎片。梅雨季的雨,依旧冰冷地、无休无止地落下,冲刷着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也冲刷着地面那滩迅速蔓延开的、混着瓜汁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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