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的破窗被粗木板临时钉上,晚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阡陌盘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个莹白温润的玉瓷瓶,瓶身冰凉,仿佛还残留着那缕清冽如寒潭雪水的书墨冷梅香。
“师父”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今日在天工院,遇着一个极奇怪的女子。”
烟燃正小心地将一株刚采的草药根须浸入药液,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哦?”了一声。
“她……气度非凡,不似寻常官家小姐。身着月白云锦,举止从容得……仿佛整个考院的喧嚣都入不了她的眼。”
阡陌努力回忆着裴乐之的每一个细节。
“她赠了我这瓶凝玉膏。”
烟燃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阡陌手中的玉瓶上。她的眼神在接触到那毫无纹饰却质地非凡的瓶身时,微微一顿,随即掠过一丝了然,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她接过玉瓶,指腹轻轻抚过细腻的瓷面,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月白云锦,书卷气度,随身携带这等品质的凝玉膏……”
烟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
“整个金陵城,能有这般气象的年轻女子,屈指可数。若为师没猜错,你遇到的,应是裴相府上的掌上明珠——裴乐之。”
“裴乐之?”
阡陌心头一震。当朝丞相裴哲的女儿!难怪有那般迫人的气度。她猛地想起那句如同冰针般刺入心髓的低语——“旧事重提的余烬”
裴相……这个姓氏本身,就足以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十一年前那场灭门惨祸,是否与这位位极人臣的裴相有关?裴乐之的出现,是巧合,还是……
“师父,她为何会注意我?还赠药?”
阡陌的声音里带着警惕和不解。
烟燃将玉瓶放回案上,眼神深邃。
“裴乐之其人,才华冠绝京都,尤擅格物与筹谋,眼界极高。她主动赠药,必有所图。许是看中了你在火器上的天赋异禀。”
她顿了顿,看着阡陌紧绷的神色,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裴哲权倾朝野,其府邸亦是龙潭虎穴。与之相关之事,务必慎之又慎。记住,在你足够强大之前,过往之事,皆是余烬,绝不可轻易拨弄。”
“余烬”二字,如同重锤敲在阡陌心上。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师父果然猜到了裴乐之的身份,甚至似乎对裴家有所了解,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师父身份不简单,也不是没有追问过,但师父也不愿与她说起。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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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工院正式放榜。
阡陌的名字高悬榜首,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火器科·甲上·魁首”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听说好像是一女子”周围是艳羡、惊叹、甚至嫉妒的目光,但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接近目标的踏实感。
榜首意味着更快的晋升,更多的资源,更接近权力的核心——以及,追查玄鸦的可能。
她被直接引入天工院核心的“天工阁”报到。
接待她的是一位严肃的老博士,在验看过她的文牒和考核记录后,眼中难得地露出几分赞许。
“阡陌?好!火器科十年未出的甲上魁首!院首大人亲自吩咐,你无需从学徒做起,直接入‘机巧坊’精研。资源用度,一应优先。”
“谢大人。”
阡陌垂首行礼,心中明白,这是许尽欢兑现了承诺。天工院的大门,已为她敞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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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相府书房。
沉水香的气息在精雕细琢的紫檀木书架间缓缓流淌。裴乐之端坐在父亲裴哲对面,姿态沉静,将一份誊写工整的名单和评语递上。
“父亲,天工院此次招贤,火器科确有一奇才。”
她的声音清越平稳。
“名为阡陌,无引荐,出身不明。其于考核中所制火器,名‘惊雷破甲’,力透百步木靶,声如叠雷,设计精妙,威力远超寻常。女儿亲眼所见,其调配火药手法之纯熟精准,远超其龄,天赋卓绝。”
裴哲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他接过名单,目光在“阡陌”这个名字上停留片刻,又仔细看了裴乐之附在后面的评语。
“哦?惊雷破甲……”裴哲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无引荐,出身不明……却身怀如此绝技?乐之,你观此人如何?”
裴乐之眼帘微垂,脑海中闪过那靛蓝布衣下紧绷的身形和警惕如幼兽的眼神,以及那腰间看似普通却绝不普通的竹筒。
她缓缓道:“心性坚韧,出手果决,似有隐衷。然其才学,于火器一道,确属璞玉,稍加雕琢,堪为大用。只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父亲,目光沉静如水。
“父亲为何对此类精于火器爆破的人才,格外留意?”
裴哲敲击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平稳无波。
“乐之此言差矣。开海在即,北境不宁,火器乃国之重器。广纳贤才,为国效力,本就是为父职责所在。此等奇才,若埋没于市井,岂不可惜?若真是可塑之才,便纳入‘云锦阁’悉心培养,方能尽其才,强我国力。”
他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向女儿
裴乐之静静听着,父亲的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父亲对火器人才的渴求,似乎超出了寻常的“广纳贤才”。
尤其是近期,父亲与恒王一派走动似乎过于密切了些……恒王在兵部根基深厚,对强力火器的需求,更是人尽皆知。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疑虑,顺从地颔首。
“父亲高瞻远瞩,是女儿思虑浅薄了。既如此,女儿会着人留意这位阡陌姑娘在天工院的动向。”
“嗯。”裴哲满意地点点头,眼中精光内敛。
“去吧。记住,云锦阁所需,乃国之栋梁,务必谨慎甄选。”
他特意加重了“国之栋梁”四字,仿佛在强调其正当性。
“是,父亲。”
裴乐之起身告退,走出书房。廊下清风拂过,吹动她月白的裙裾,也吹不散她心头那层淡淡的阴霾。
父亲的话看似合理,但那份对火器人才异乎寻常的急切,以及隐隐指向的“掌控”,让她无法全然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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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阁隐于天工院内部,黛瓦灰墙不施粉黛,乍看像座寻常古宅,细瞧方知内藏乾坤。
青石台阶层层而上,每级都凿着细密防滑纹路,磨损处泛着温润包浆,记录着历代学子匆匆脚步。
正门匾额“天工开物”四字遒劲古朴,据说出自前朝工部尚书之手,历经风雨仍苍劲有力。
“你就是阡陌?竟是一女子。”
“在下阡陌,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当,叫我小伍就可”
他身着灰布短打,布料粗糙却被浆洗得发白透亮。深蓝色裤管卷至小腿,裤脚沾着些难以洗净的硝石。
“想必二位便是此次天工阁收录的才子。”
阡陌同小伍一同寻声望去只见他月白锦袍,负手缓行,腰间玉珮轻响。巴储枫慢悠悠展开半扇,掩住唇角笑意。
待行至两人面前,折扇“刷”地收拢,行云流水般抱拳躬身。
“在下巴褚枫,侥幸通过考核,与诸位同入天工阁,往后还望多多照拂。”
语调温润,似春日柳梢风,谦和得让人如沐暖阳,折扇垂落时,袖口暗纹随动作轻晃,藏着几分少年意气 。
小伍盯着对方腰间温润的羊脂玉佩,嗤笑一声。
“巴公子这柄玉骨折扇,可比咱们用的竹骨讲究多了,难怪比试时火药配比精准如神,原来是工部尚书之子啊。”
巴褚枫折扇微顿,竹骨在掌心转出半道弧光。
“小伍兄弟说笑了,不过是多练了些时日......”
阡陌听着两人的对话,对巴储枫倒是感兴趣了不少。
小伍又开口道:“能一同进入这三大阁楼之一的天工阁学习真是不易,听说往年可只招收一人啊”
阡陌乘机询问到“我刚来这京中不久,还请小伍公子为我解答一二”
小伍挺了挺胸膛,清清嗓子道,
“这大昭王朝,有三阁鼎力之说。一阁乃云锦阁,为皇家所开,名为云锦阁,为皇家藏书楼,收录天下圣贤典籍,传闻阁中收纳奇才,但嫌少有人能入阁,我在京中这些年,也从未听闻有谁进入。”
巴储枫见小伍讲的起劲,便将扇子递到面前,小伍接过,打开扇子继续道。
“这第二阁便是我们三人所进——天工阁。天工院由工部负责,专门负责纳贤能之辈,无关乎出身,地位,凭借各自本事争名次。每年的榜首可进入天工阁,当今的工部尚书便是出自次阁,今年应当是我和巴公子才绝横溢,破格录取。”
小伍说到此处,脸上不免添了几分得意。
“至于这第三阁,便是大名鼎鼎的知天阁,知晓天下事。传闻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平民百姓,只要你问,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但想要入阁就必须要引荐信,也就是说,这阁楼赚的是人情。”
阡陌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竹筒,小伍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
“你们三人还不快进入。”
三人相视一笑,一同踏入内院。
穿过回廊,工坊内工具皆为寻常铁器木器,却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墙角还堆着麻绳、竹篾等朴素材料。
但细看操作台,台面嵌着精密的刻度与机关,墙壁上挂着可拆卸的齿轮模型,就连照明用的油灯,灯座都是中空设计,暗藏调节火焰大小的精妙机关。
天工阁没有金玉堆砌的奢华,却以最质朴的材料与最精巧的构思,将工部千年传承化作触手可及的细节,处处散发着“大道至简”的智慧。
阡陌不禁在心里感慨:与知天阁想比可真是天上地下。
内殿拱门悬着八棱青铜灯,将满堂人影拉得歪斜。阡陌跨过高门槛时,正撞见三道目光。
左侧案台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突然折断手中竹尺,竹屑簌簌落在未完成的机关图纸上。
中央铜炉旁,扎着冲天辫的青年“嚯”地站起身,腰间锦囊里滚出几颗青铜轴承。
右侧廊下,戴金丝眼镜的书生推了推镜框,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探究的眼神。
“今年倒有趣。”
慵懒的女男声刺破寂静。鎏金屏风后转出个红衣男子,手中铜鎏金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前年来了个左撇子,去年收了个哑巴,今年直接来朵带刺的花。”
她指尖划过算盘珠子,忽然笑出声。
“不过我喜欢。”
角落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三个缠着绑腿的少年凑在一起,腰间火药葫芦撞出清脆声响。
“天工阁百年没见过女弟子,莫不是来绣帕子的?”
其中一人晃着手中齿轮,故意将零件转得哗哗作响。
忽有檀木拐杖点地的声响自殿后传来,“笃——笃——”两声闷响,震得廊下铜风铃都止住了轻晃。
“ 肃静!”
正坐大殿中央的老者开口,声音低沉如古寺洪钟,尾音像绷紧的弓弦震颤不休,正在推搡的江家兄弟僵在原地。
此人正是许尽欢父亲,天宫院院长许渊。
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呼吸。
“天工阁只论机关造诣,不论男女。”
许渊枯瘦的手指突然点向穹顶,星图投影骤然化作漫天箭矢虚影,密密麻麻悬在众人头顶。
“三日之内制一物,既要能在十息内拆解十具机关傀儡,又要能护住烛火不灭。”
他屈指弹向案头青铜烛台,豆大的火苗瞬间窜起三寸。
“记住,烛火若熄,即便破尽傀儡也算输。”
江家老三瞳孔骤缩,腰间火药葫芦无意识地晃了晃,傀儡拆解尚可,可火药稍有不慎便会掀翻烛台。
巴褚枫折扇轻敲掌心,沉吟间目光扫过墙上齿轮模型。
许渊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过案几,震得桌上墨砚泛起涟漪。“材料自备,时限三炷香。”
他最后瞥了眼阡陌腰间的竹筒机关,拐杖重重顿地。
“天工阁不养废物,明日此时,试剑台见真章。”
随着这声落定,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卷着枯叶拍打窗棂,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场比试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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