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日头坠在瓦檐上,郑小千枕在竹躺椅上数着街边不知名大树上栖着的麻雀,耳机里摇摆着民谣小调,意外的与马路上呲溜划过的轮胎声合拍。
她已经懒得抬眼去看了,多半又是哪个“狂飙”的暴走司机紧急踩了刹车。郑小千躺在竹椅上换了个姿势,竹篾被岁月磨得发亮,吱呀声混着蝉鸣,在热浪里打着旋儿。
左边不锈钢茶壶里的铁观音已经泡开了第三巡,右边塑料磁盘里盛着妈妈清早特意提过来的切好的软桃,刀刃在果肉上留下毛茸茸的齿痕,糖水凝在盘底像琥珀。郑小千翘起二郎腿,帆布鞋尖扫过小卖部结账的玻璃柜门,云絮在昌州县城的灰瓦白墙上投下游移的影子。
“妹儿,这个水咋卖嘞?”
略带沙哑的乡音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走。郑小千撑着手肘起身,瞧见老婆婆正用袖口抹汗,竹背篓里的玉米棒支棱出青黄穗须,被太阳晒得有些枯萎不堪。
身旁的小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被晒得通红的脸蛋上沾着草屑,小女孩揪着她褪色的碎花裙摆,羊角辫被晒得蔫巴巴的,直愣愣盯着冰柜。
“矿泉水一块。”郑小千指尖点在冰柜顶层的绿瓶子上,玻璃表面凝着细密水珠。余光瞥见店门口樟树下立着个雪白身影,银色行李箱折射的光斑跳上青石板。
老婆婆布满裂口的手伸向常温区,小女孩突然踮脚扒住冰柜:“要喝冰的嘛!”冰雾随着柜门开启漫出来,郑小千看见她鼻尖贴上玻璃的印子。
“奶奶我要这个!蓝晶晶的好乖哦!”
郑小千眯起眼睛——那是进口的气泡水,玻璃瓶装着幽蓝液体,标签上印着洋文。和普通矿泉水长得倒有七分像,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
“幺姑想喝就拿嘛!”
话音未落,小女孩已经抽出角落的幽蓝气泡水,德文标签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郑小千喉头一紧——这瓶该卖七块的进口货,此刻被当成普通冰水攥在孩子手里。
她余光瞥见老婆婆数钱时微微发抖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突然鬼使神差地说:“这个也一块,婆婆。”
小女孩突然又摸出根老冰棍,包装纸上的企鹅笑得没心没肺。
“总共一块五”郑小千扫码枪滴地扫过条形码,她假装没看见气泡水的标签。
小女孩欢呼着把气泡水抱在怀里,老冰棍的包装纸撕到一半就急吼吼舔起来。郑小千帮忙托住背篓让老人起身时,闻到她衣领间陈年的艾草香。直到祖孙俩的影子被石板路吞没,她才敢摸出手机扫码支付差价。
抬头时却撞进一片冷香里。
白,很白。
那抹白从门口漫进来,像是把远处的云裁了片带进这里。
风铃叮当撞碎寂静。白西装女人踏进店门的瞬间,郑小千闻见雪松混着海盐的气息——和满屋茉莉香撞出奇异的涟漪。
女人雪白的西装裤管利得像裁纸刀,银色行李箱碾过门槛的声响都透着矜持。墨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露出的肌肤白得像是把山城的雾都凝成了实体。
“同样的水。”涂着透明甲油的指尖叩了叩气泡水瓶身,标准的普通话字字剔透地落入空气里。
郑小千感觉后颈汗毛倒竖。
女人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琥珀色瞳孔,睫毛在眼下织出栅栏似的阴影。
她纤长的手指正悬在气泡水上方,指甲盖泛着贝壳内壁的光泽。郑小千盯着那截冷白的手腕,发现对方戴着块表盘极简的手表,秒针走动时泛着幽蓝的光——和背篓里玉米叶的露水完全不同质感的光。
“七块。”郑小千听见自己声音劈了岔。
女人忽然俯身,珍珠母贝袖扣擦过收银台边缘。她目光扫过老奶奶遗落的玉米须,扫过郑小千帆布鞋上晕开的蓝墨水,最后停在气泡水瓶凝结的霜花上。
女人腕表秒针走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咔嗒咔嗒碾过沉默。
最终,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解救了郑小千。
女人转身时卷起一阵雪松香的风。
郑小千跌坐回躺椅,发现茶壶边凝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倒映着樟树下晃动的白色衣角。
蝉鸣忽然汹涌如潮。
暮色漫过昌州老城,黄昏时分的火烧云将郑小千对着收银台发呆的脸映得通红。
显示屏幽蓝的光映着她鼻尖细小的绒毛,白天那道雪白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女人腕表秒针的咔嗒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
白得刺眼,冷得灼人。
她烦躁地踢开脚边的包装箱,突然听见熟悉的笑声由远及近。
“小千儿!”
清亮的声音撞碎玻璃罐里的软糖香。
郑小千抬头,看见李同意像只花蝴蝶扑进店门。她穿着法院制服衬衫没来得及换,深蓝裙摆扫过门槛时,身后那道白色身影让郑小千呼吸一滞。
“这是我大学室友于寻舟。”李同意胳膊肘亲昵地搭在女人肩上,“大律师来咱们这儿驻场出差,就住对面那个大酒店,我带她来买点生活用品,酒店里的质量终归没有自己买的好。”
说罢转向于寻舟,“这是我发小郑小千,我俩小学同学,有什么需要的你就跟她说。”
夕阳给于寻舟的白西装描了道金边,墨镜别在领口像只栖息的燕尾蝶。她伸手时袖口滑下寸许,仍旧露出腕间极简的机械表。
“郑小姐,又见面了。”
郑小千在T恤下摆上蹭掉掌心的汗,指尖刚触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就触电般缩回。
雪松混着佛手柑的香气突然浓郁起来,她想起初中时李同意送的那瓶廉价香水,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往人鼻子里钻。
“什么?你们认识吗?”
李同意的脑袋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下午刚到的时候来这里买过一瓶水,不过郑小姐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应该需要的东西都在这边,”郑小千没有正面回答,带她们往摆放生活用品的货架处走去,“如果还有别的没找到跟我说。”
“那还挺巧。”李同意接过于寻舟的话。
“毛巾要全棉的,牙刷选软毛。”说罢她也熟门熟路地往货架深处钻,“洗发水你习惯用无硅油的还是...”
她突然转身,“对了,你之前说那个意大利牌子叫什么?”
“都行。”于寻舟倚在“买一送一”的辣条堆旁轻笑,冷白的指尖拂过货架积灰的边角,“入乡随俗。”
郑小千听着二人的对话,白日的烦躁又开始慢慢浮上心头。不知道是因为二人之间表现出的亲昵关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自顾自蹲在卫生巾货架前整理七度空间,自以为识趣地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但耳朵里该听的却是一字没漏。
突然间,身后的窸窣私语却是绕到了自己身上,“你这发小...”于寻舟的吴语腔调像糯米糍般绵软,“看着像只小兔子。”
“小千儿就是一开始装怂。”李同意的笑声裹着亲昵的嫌弃,“当年体育课翻墙逃课去买辣条,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头,一溜烟儿人就没影了,这倒确实像个兔子。”
哗啦——整排苏菲夜用装被碰倒。
郑小千猛地起身,后脑勺重重磕在货架横梁上。她捂着发顶转身,正撞进于寻舟含笑的眼底。
女人垂落的栗色卷发扫过货架的标签:“小心。”
“笨手笨脚的毛病十年如一日。”李同意向门口的冰柜走去,掏出一罐冰镇王老吉,“接着!”
易拉罐在空中划出抛物线,郑小千伸手去接的瞬间,于寻舟突然横插过来截住。
冷气凝成的水珠顺着她手腕滑进袖口,在郑小千视网膜上烫出灼痕。
“医嘱。”于寻舟把凉茶揣在手里,指尖敲了敲罐身,“脑震荡忌冰敷。”
李同意噗嗤笑出声:“我们郑老板皮实着呢,小时候没少被篮球砸...”她突然顿住,望着大冰箱深处轻呼,“这不是三色杯嘛!”
大冰箱最底层躺着几盒蒙尘的冰淇淋。李同意抽出盒子时带起细雪般的冷雾:“小时候咱们总凑钱买这个,你抢巧克力味,我吃草莓的,香草没人要就化在碗里...”
郑小千望着塑料盒里泾渭分明的三色,突然想起六年级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李同意攥着从家里偷来的五毛钱,辫梢沾着翻墙时的青苔,眼睛亮得吓人:“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不要再叫李男了,我要改名叫李同意意!大家以后叫我时,啥都要请我同意!”
郑小千笑笑,“你爱吃你就全拿去好了,现在生产商要生产新的类型了,这几盒都快绝版了。”边说边朝收银台走去,接过于寻舟手中拿着的生活用品。
收银台响起扫码声,“毛巾两条,牙刷一支,洗发水...”李同意拿了一个塑料袋帮于寻舟装袋然后交给于寻舟,“对了,我也得换一把牙刷,我也去拿一支这个,快下雨了寻舟你买好了就先走吧!”
郑小千抬眼看着李同意跑去拿牙刷的背影,“十五块哈,一样的价格,亲兄弟明算账。”
回神间于寻舟不知何时绕到柜台后,腕表贴着郑小千的手背擦过,雪松香突然浓烈。
店外忽然传来雷声,山雨欲来的风卷着于寻舟最后一句话飘进她衣领。
“原来郑老板的标价不是因人而异的啊。”
牙刷摆上柜台,李同意戳了戳呆立的郑小千:“发什么愣呢?”
她用勺子挖着化了一半的三色杯,“跟你说,寻舟可是沪城律政界出了名的...”
暴雨砸在瓦檐上,盖过了后半句话。郑小千望着雨幕中渐远的白色身影,突然发现于寻舟没带伞。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李同意意塞进嘴里的巧克力冰激凌冻得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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