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固执的夕阳，熔金般泼洒在柏油路上，又被匆匆驶过的车轮碾碎。
于寻舟推开那扇贴着褪色汽水广告的门时，门楣上悬挂的风铃发出一串细碎、微带锈蚀的叮当声，像是给这平凡的黄昏敲了个清脆的逗号。
一股混合的、极具生活气息的气流立刻裹挟了她。
空调外机在门侧墙根下持续地嗡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低吼。更浓烈的是货架间浮动的气息——膨化食品的油脂香、糖果的甜腻、话梅的酸咸、还有新拆封的塑料包装那微凉的工业气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小卖部”的专属味道，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扑鼻而来，带着夏末黄昏的暖意。
郑小千正站在一架有些摇晃的银色人字梯顶端，踮着脚尖，手臂舒展而稳定地去够货架最高一层歪斜的价签。她穿着宽松的工装短裤，双腿线条流畅有力，踩在梯子横档上的帆布鞋边缘沾着点灰。
听见门铃和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扭头，重心瞬间不稳，梯子猛地一晃！
“这么怕我？”于寻舟一个箭步上前，修长的手指稳稳扶住了冰凉的铁质梯架。于寻舟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润温和。
她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冰凉的铁质梯架，指尖离郑小千扶着梯子的手很近，却没有刻意触碰。
“多谢了！”郑小千利落地贴好价签，这才低头看她。
于寻舟眼里含笑望着她，“以后要小心。”
“放心，这老伙计跟我好几年了，比你想象中结实。”她边说边扶着于寻舟的肩膀，轻巧地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几缕汗湿的发丝拂过于寻舟的下巴，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一股清冽的柑橘香水的味道，混着她身上最普通的、阳光晒过般的洗衣粉气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行，临时工于寻舟，上岗培训现在开始。”郑小千拍拍手上的灰，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一个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硬壳账本，封皮上还贴着几年前的乐队贴纸。
“第一课：理货是灵魂。”她翻开账本，笔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商品名称上轻快地点过，神情专注而自信。
“看，”她指着货架，“泡面按口味分区，红烧牛肉、老坛酸菜、香菇炖鸡……得分开放，不然客人找起来像寻宝。火腿肠这些保质期短的，是‘快消品中的快消品’，必须放前排C位，先进来的先出道。”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于寻舟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她的帆布鞋踩在略有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沙沙声，与于寻舟皮鞋的清脆叩击形成和谐的节奏。
走到膨化食品区，她拿起一包薯片，手指在鼓胀的包装上轻轻一弹。“喏，这些家伙是易碎品，内心脆弱得很。”她说话时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平和的笃定，偶尔会挑眉强调重点。
于寻舟斜倚在冰柜旁，她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看着郑小千。
这位小老板身上有种特别的能量，把琐碎繁杂的小店经营说得像在指挥一场有趣的战役，清晰、有条理。
当郑小千再次踮脚，伸长手臂去整理顶层几包被顾客翻乱了的饼干盒子时，身体微微前倾。
于寻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抬手，虚虚地护在她腰侧后方，形成一个若有似无的保护圈。
郑小千感觉到了身后的温度变化，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稳稳地将饼干盒推回原位。“接下来，重头戏：算账。”
她回到收银台后面，利落地从收银机底下摸出那个塑料外壳都磨得发白的计算器，“啪”地按亮。
“附近住的老人家，很多还是习惯用现金，一毛两毛的零钱都得备足，硬币哗啦啦响，缺一个角都不行。年轻人嘛，手机一扫，‘嘀’一声就完事儿了。”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皱巴巴的旧票据，一张张摊开在有些油渍的台面上，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和备注，开始耐心讲解进货成本、零售定价、损耗控制，侧脸线条在头顶节能灯管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于寻舟敏锐地捕捉到，她讲解的间隙，那余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瞥向她一眼——于寻舟此刻单手撑着有些陈旧的柜台，昂贵的小包随意地挎在小臂上，微微低头，另一只手拿着笔，在随身携带的皮面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那专注的模样，与法庭上那个言辞犀利、掌控全局的精英律师形象判若两人。
“最后，”郑小千放下票据，双手撑在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教你点‘江湖生存术’——如何优雅地拒绝砍价。”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近感。“像张大爷李婶这些老街坊，那是人情，抹个零头，送颗糖，是情分，也是生意经。但是……”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于寻舟，带着点俏皮的审视，“遇到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想占点小便宜的，咱就得……”
她忽然凑近，并非耳语，而是保持在刚好能让于寻舟清晰感受到她温热气息的距离，“就得用最真诚的表情，最平稳的语气，告诉人家——‘老板交代了，这，真的已经是最低价了。’”她特意模仿了一个略带无奈的摊手动作，显得既无辜又坚决。
在于寻舟被她这突然靠近的、带着智慧光芒的“教学”所吸引，正想回应时，郑小千已经完成了示范，自然地直起身。
然而，就在她后退的瞬间，脚后跟不小心绊到了堆放在货架旁还没来得及上架的几箱矿泉水。
“小心！”于寻舟反应极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郑小千的胳膊，同时自己也侧身，意图挡住她可能撞向的货架。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郑小千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于寻舟身后货架边缘那几包摇摇欲坠的薯片。几乎是本能反应，郑小千在于寻舟扶稳她的同时，借着那股力道，身体迅速向前一倾，空着的那只手飞快地、有力地格挡在于寻舟的肩背与那危险的货架角之间！
“砰！”一声闷响。
“哗啦啦——！”
郑小千的手背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清晰地撞在了坚硬的金属货架边缘。与此同时，那几包被惊扰的薯片还是没能幸免，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散乱的声响。
狭小的空间里，这阵突兀的噪音过后，是片刻的凝滞。空气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
郑小千的手还护在于寻舟的肩背处，掌心和手背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掌心下是于寻舟温热的体温和衬衫布料柔软的质感，而手背则是货架金属的冰凉坚硬。
刚才那一撞的力道不轻，手背的皮肤肯定红了，甚至可能有点麻。
于寻舟完全感受到了刚才那一瞬间郑小千的动作。此刻，扶着她胳膊的手掌下，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紧绷后的微微放松。
两人离得极近。于寻舟微微低头，郑小千抬眼，目光猝不及防地在咫尺之间交汇。郑小千的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撞疼了手的微蹙眉头和一种“幸好挡住了”的释然。
郑小千轻轻吸了口气，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点撞疼后的微哑，却依然含着笑意：“看来易碎品真的很危险。”她试着想收回格挡的手。
然而，于寻舟扶着她胳膊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一瞬，没有立刻让她退开。
她的目光落在郑小千撞在货架上的那只手上，指腹在她手臂上安抚般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手……疼吗？”
“没有...不”郑小千下意识想否认，但是看到于寻舟的眼睛时突然不想客套和伪装。随即软了眼角，将手抬到于寻舟眼前，“好疼啊，要吹吹。”
“好，给你吹吹，吹到不疼为止。”
郑小千没有说话，望着眼前的人，此刻正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
她的思绪开始游走，她想到小时候，幼儿园的其他同学总是特别容易受伤，但是不管自己如何爬栏杆翻墙，总是稳稳当当的。终于有一天不知是磕到了额头还是压到了手指，郑小千顾不上感受疼痛，只一门心思的跑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面前说自己哪哪受伤了，然后乖乖的等待着对方给自己涂上菜油再吹一吹。
此刻于寻舟额前的发丝微微散落，低着头，郑小千忽的很想抬手触碰，但最终还是没能伸手。
“小时候摔破膝盖，”于寻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妈总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的拇指在郑小千腕骨处停顿了下，那里的脉搏正轻轻跳动，“后来才知道，疼是真的，但有人替你心疼的时候，就好像真的能吹散一半。”
郑小千看着她微垂的眼尾，那里有颗极淡的泪痣，在节能灯管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忽然想起刚才于寻舟在笔记本上记录时，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那双手在法庭上能攥紧卷宗侃侃而谈，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连吹气的力道都控制得格外轻柔。
“那你现在……”郑小千的声音有些发飘，被自己咽了回去。她没问完的话在于寻舟抬眼的瞬间有了答案。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认真，像暮色沉下来前最后一点天光，亮得让她想躲开，却又忍不住沉溺。
于寻舟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贴在自己掌心。郑小千这才发现她指尖有层薄茧，大概是握笔太久磨出来的。
这个认知让她莫名心安，仿佛触到了这位精英律师卸下铠甲后的真实肌理。
“咔哒”一声，有顾客推门进来。
郑小千走向收银台准备结账，于寻舟站在原地没动。
玻璃柜映着自己的倒影——额角沾着碎发，鼻尖沁着薄汗，工装短裤口袋还露着半截记账用的铅笔。
顾客买的东西有点多，待郑小千结完账后在抬眼，原地已没有了于寻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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