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柳宗元《小石潭记》
地点:周镇
人物:程清李途
院门外不远就是通往村外的水泥路。路并不宽,仅容一车通行。两行高大的杨树夹道而立,枝叶繁茂得惊人,正午灼热的阳光竟也未能穿透多少,浓密的树荫织成了一条凉爽的绿色隧道。微风拂过,叶片哗哗作响,送来令人惬意的清凉。路另一边,隔着窄窄的水渠沟壑,便是一片野生的竹林,翠绿的竹竿挺拔密集,枝叶森森。竹林再往前不远,就是程清记忆深处那片无比美好的“小石潭”——那条实质是人工沟渠的“小溪”。只不过此刻,因天旱和上游用水,水渠里只剩浅浅的一线浊水艰难流淌,远不如往日清澈活泼。过去溪畔那条蜿蜒通往水边的野趣小径,如今也被恣意生长的杂草荆棘封锁得严严实实,显出几分破败的荒凉。
程清驻足溪边,心头涌起一丝无法言说的惘然。遥想当年,她刚转到周镇初中,第一次学到柳宗元那篇传神的《小石潭记》时,竟惊喜地觉得,文中描绘的“隔篁竹闻水声”、“潭中鱼可百许头”、“影布石上”的景致,与自己每日相见的小溪何其神似!当时她便提笔稚拙地仿写起来:“从家门北行几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沿曲径往前,下见小溪,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溪中有些许小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坐溪边石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或背定理,或写公式,不急不躁,事半功倍。”每次程清放学回来都会拿着作业飞快到小溪边,坐在冰凉的石头上,闻着湿润的水汽,听着泠泠水声,被四面竹树温柔合抱,那份无人打扰的幽静,让背定理、演公式也变得事半功倍、不急不躁起来。沉浸其中,直至外婆悠长的呼唤响起:“清儿——吃饭喽——”,或者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一点点吞噬掉天边最后的橙红,她才依依不舍起身。
也是在这溪石边,程清第一次清晰地望见了李途的身影。那个太阳高照的晌午,少年独自背着书包,沿着渠埂另一侧的土路走过。程清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一颗微小的石子轻轻撞击了一下,漾开了圈圈涟漪。她的目光仿佛黏在了那身影上——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浓密微蹙的眉峰,还有那双即便隔着距离也显得格外深邃的、被长睫毛覆盖的眼睛……这几乎是少年程清心中关于“美好”的原始模板。
无论是当初懵懂喜欢的萧易,还是后来骤然闯入视线的李途,似乎都契合着这个模糊而强烈的标准。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旁人打趣“后来遇见的人,身上多少都有着最初心动的影子”时,程清总忍不住困惑:到底是她早已不爱当初那个莽撞单纯的萧易了,还是那份被时光模糊了形状的情感,不自觉地悄然移情投射到了同样具有这份特质的李途身上?
那个名字落在她日记本里的少年——李途,与她同级不同班。那时他家的老宅,就在程清外婆家往东相隔四五户人家的地方。每次晚上放学后,大家都喜欢去他家看电视,虽然他家的电视比李达家的电视小,但李途爸妈大多时间在镇上做生意,回家比较晚,大家在他们家更无拘无束。有时候大家也会在外公外婆前面宽敞的广场上,一帮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在哪里追逐嬉闹,你追我赶玩着叫得出名字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游戏。
他们算得上半熟,初到周镇上学的程清,脱离了父母的管束,也很多次加入他们看电视或者玩游戏的大军,玩过很多次捉迷藏,石头剪刀布,丢沙包等等游戏。但无论电视或者每次做游戏时都有很多人,真正单独说话的机会几乎没有过。
唯一的深刻接触,发生在一个玩“木头人”的薄暮时分,奔跑中程清步子没收住,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小溪边松软的湿泥上,就在离李途几步远的地方。少年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来,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向她伸出了手,那清朗的嗓音穿透嬉闹的背景音清晰地传来:“没事吧?摔伤了没?”程清抬起头,额头沾着泥点,脸颊发烫得厉害。
黄昏暧昧的光线下,暮色尚未完全接管,夕阳柔和却清晰地勾勒着李途低俯的身姿轮廓——下颌线紧绷,鼻梁挺拔如雕塑,眼神里是不掺假的关切。那只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就在那一刻,程清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这似乎是程清记忆中,第一次有这样一个外貌出众的异性,在她窘迫的时刻如此自然地、坦率地向她伸出援手。巨大的羞赧和突如其来的悸动让她甚至忘了膝盖的刺痛,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没事!”便飞快地避开了那只手,一骨碌自己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掩饰狼狈,仿佛触碰那指尖会烫伤自己。
那份心跳耳热带来的慌乱,让她彻底忽略了身体的疼痛,强装无事地混入游戏中。直到很久后回到家,卷起裤腿,才发现膝盖擦破了一大片皮,点点猩红浸透了薄薄的校服布料。胳膊肘的衣袖处,也晕开了一圈暗色的血渍。看到受伤的程清,外公外婆很是心疼,再也没让她晚上出去玩耍。后来等伤好之后的偶有一次,趁天还没黑,程清跑出来时,发现广场那群伙伴里已经没有了李途。
在溪边的时光像是被镀了层金边的碎片,珍贵却短暂。在程清转来周镇没过太久,李途家就搬走了,搬到了镇中心更敞亮的地方——他爸妈店铺的地方。那个曾经在夕阳下对她伸出手的身影,便极少再出现在程清的面前。
此刻,程清独自站在荒草萋萋的小溪旁,午后的光影穿过竹隙,在林间投下摇曳的光斑。远远地,似乎有脚步声自南向北沿着溪边小路靠近,那踏过野草泥土的声响,带着一种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节奏。这荒僻的小道向来少有人至……程清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循着声音,透过茂密竹林交错的缝隙去探寻。一个身量颀长、穿着浅色衬衫的身影在翠绿的背景下渐渐清晰,脚步轻盈,大概是怕晒,才选择了这条僻静的林荫小路。正是那个笑容曾如六月阳光般耀眼的少年!
程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指尖有些发凉。上一次摔倒被扶的尴尬似乎还未彻底消散。距离似乎越来越近,她慌忙低下头,将目光死死地钉在手中那本假意翻动的书页上,仿佛那是唯一能给她提供庇护的盾牌。蝉鸣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聒噪,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胶带。
当那脚步声终于清晰地响在耳边,与她的心跳声混合,程清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
恰在此时,李途已行至斜对面仅几步之遥的埂上。他也正侧脸望来。目光穿透竹篁间细密的枝条和悬垂的枯叶,猝不及防地在午后燥热的空气中撞个正着。李途微微一怔,随即,那个令程清心头骤紧的、干净明朗的微笑,便在他唇角自然漾开。脚步未停,那晨露般清润的嗓音,轻快地流淌过来:
“在这儿看书啊?”声线温和似问候旧友般从容。
“嗯……是。”程清只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只憋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木然地点头。她甚至没有勇气回以同样的笑容。
李途似乎捕捉到了她这一闪即逝的生涩局促,点了点头,并未停留攀谈,只是那双清亮的眼底,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便转回头,继续沿着小路北行。
程清的目光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追随着他离去的方向,再次透过竹林的间隙,捕捉他离去的背影。浅色的衣衫在林叶间隙忽隐忽现,终被幽深的绿意彻底吞没,空气中徒留青草被践踏过的微涩气息。
算上那次意外的援手,这便是程清与李途第三次有了言语微澜的交集。而李涂第一次跟她说过的那句沉甸甸“缘分”,也因这一次猝不及防的照面,在她心底那片原本平静的湖面,再次搅起久不能息的涟漪。
第一次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般的交集,烙印在学校拥挤不堪的自行车棚。那天是放学时分,夕阳硕大如金盘,将车棚的铁皮顶映得一片酡红。程清费力地在密匝匝的车堆里找她的小单车,刚弯下腰去开车锁,身后就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熟悉声音:
“这么巧?我们是隔壁呢。”李途单肩挎包斜倚在相邻的单车旁,“总停一块儿,也算缘分吧?”他一边欠身开锁,一边抬眼望向程清。夕阳的金辉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流淌而下,嘴角噙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那“缘分”二字,像一支轻巧的羽毛,出其不意地搔刮在程清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她只觉得耳根发热,有些紧张地抿唇笑了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似乎随意又带着些别样意味的话语。程清只好低头佯装开锁——那把被舅舅调试顺滑、极易开启的锁,此刻却在她指下纹丝不动。直到李途跟着远处同伴的身影渐渐走远,锁舌才在指端发出“嗒”一声脆响。程清长长舒了口气,才抬首,目光伸向远处攒动的人头。
“缘分”这个词,当时听着新鲜又郑重,带着一种书本里描绘的宿命感。那天的夕阳格外盛大瑰丽,将这句无心或有心的话语,镀上了一层浓烈而难以名状的色泽,深深印入她青春的单色胶片中。
后来,迁入新宅的李途偶尔会回旧宅探望奶奶。程清每每去溪畔看书,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林外那条小路入口的方向。只是,自那之后,程清独自驻足的溪岸,再未有过李途的足迹。
青春的少年啊,心里总充盈着明媚的希望和无由来的自信。那时的程清,不仅固执地相信着李途口中那份若有似无的“缘分”,更被一本在校刊上偶然翻到的、转载自麦琪某篇文章的一句话《如果我们再相遇,希望是在大学的校园里》狠狠击中。这行字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种子,悄然萌发,滋长出朦胧而执着的想象:某一天,在广阔自由的大学校园里,一定也会和想遇到的人都在大学里相遇,例如李途,以前初中的同学,而那时的自己也足以匹配和他们站在一起,坚韧挺拔,从容并肩~
这份带着玫瑰色滤镜的憧憬,成为那黯淡初三时光里,除了外婆的暖脚丫子之外,另一剂推动着她咬着牙、强撑着应对数理化公式的苦涩良药。
风,沿着干涸的河床吹过,裹挟着枯草的尘土气。程清望着眼前这片荒草丛生、面目全非的沟渠,一丝无以为继的失落悄然滑过心间。这方曾经清浅盈盈的水域,是盛放她少年幽谧心事的后花园,是苦读征程中短暂逃离尘嚣的绿洲,浸润过她奋力汲取知识的汗水,也蒸腾过最初懵懂情愫的氤氲。
谁能想到,岁月奔腾如离弦之矢,连“旧时王谢堂前燕”都终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何况这条仅仅是点缀乡野又纤如银毫的沟渠?一朝人去溪空,光阴流转不休,再无赤足踏过清冽溪水的少年身影,亦无少女倚坐青石上的郎朗读书声。属于自然的生机与野趣,便在时光无情的筛选中风化凋零,终归于沉寂。
那曾经澄澈见底、银鳞倏忽、水沫星辉迸溅的灵动生气,那倒映着天光云影、少女细密心事与少年矫健身姿的流动明镜,终究被遗忘的漠视与流失的光阴联手凿穿,化为一尊沉默的无字碑。而那份曾为溪水濯洗、被漫长时光漂白的青涩情愫,如同渠底这最后一抹顽固的水痕,无可挽回地渗入岁月幽深的岩缝,被时间层层叠叠裹胁、压实,凝作记忆深处一块冰冷而剔透的琥珀。纵使此刻心潮千叠、万般念想,又如何能打捞得起,当年那一刹,心尖骤然失重般的微悬与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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