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越蔚蓝 越怕抬头看
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
有越多的时间就越觉得不安
因为我总是孤单过着孤单的日子
——刘若英《一辈子的孤单》
地点:新镇
人物:程清李途
五月的风裹挟着初夏的微灼,懒洋洋地穿过半开的教室窗户,将浮尘映在课桌上挪移的光斑里。离上课铃响还有段空闲,四下空荡寂静。骤然间,一串带着走廊暑气的急促脚步闯入这片安宁——任昔“嗖”地一下闪了进来,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
“清爷!”任昔脸颊泛着奔跑后的红晕,鼻尖沁着细汗,声音压着兴奋却又格外清亮,“这周不回新镇吧?快看!”她几步冲到程清桌前,指尖灵巧地捻出两张纸片,炫耀地在程清眼前一晃——深红色的票面在阳光下异常醒目,“《泰坦尼克号》!周六晚场!中午饭都没吃踏实,排队抢的!”纸片确实有些折痕,想是在汗湿的手心攥得太紧。
县城电影院重映《泰坦尼克号》的消息,前些日子就在同学间传开了。对在新镇泥土里滚大的程清这些少年来说,巨轮沉没的传奇,镀着一层遥不可及的瑰丽光晕。初中上到关于《泰坦尼克号》的课程时,老师出于某种“尺度考量”只看了部分片段,反给那欲说还休的故事平添了无数旖旎的遐想。程清闲聊时不过随口说想看看,没想到,任昔竟记在了心上,悄悄兑现了这个微小的愿望。
刚高一入学时,程清每周都回新镇。后来天冷路远,且有学生赶车站的路上滑倒,她便渐渐改成了两周一次。习惯一旦形成,后面就固定了下来。这次距离上次回家刚满一周,正好不回去。
这周六的校园比平时热闹,校园里较以往多了很多学生,约莫着都是相聚看电影的小伙伴。任昔在家也没啥事,也来到学校,美其名曰:学习。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校园的红砖墙上,几个相熟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聚齐,朝着影院方向出发。
电影院在县城的西边,而程清的学校在县城东边,虽然有点距离,好在县城格局简单,横竖几条街道,初夏傍晚的风还带着暖意,她们笑闹着,穿过喧嚷的市井和小巷,步行便也成了一场奔向约定的雀跃旅程。她们一路说笑打闹,故意踩别人影子,穿过卖糖人、吆喝着“新出锅油饼”的喧嚷市声和不时有犬吠的幽深小巷,这段步行倒成了奔向一场心照不宣约定的雀跃旅程。
程清模糊的记忆碎片里,父亲粗糙的大手也曾牵着她,踏过同一条坑洼的石板路,走向那扇破旧的木门。那时母亲总流连在百货商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前,父亲便带她钻进这光线幽暗、弥漫着陈旧皮质座椅和烟草余味的殿堂。她记得银幕上跃动的光影,更记得常在她正为某个镜头屏息时,耳边已响起父亲聒噪的鼾声。
影院的格局似乎被时光遗忘了。灰黄色的外墙上,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经年的尘土和斑驳的油漆层叠交错,勾勒出岁月的沟壑。她们到得太早,影院最外面的那扇栅栏门被一把大锁禁锢着,门口稀稀落落只站了几对同样按捺不住兴奋的中学生——这种小地方的影院,规矩还是老派的“先到先得”,不兴对号入座。
当管钥匙的阿姨慢悠悠地走过来,沉重的铁链摩擦发出“哗啦——吱呀——”的刺耳鸣响时,任昔眼神一凛,攥紧程清的手腕,在门刚裂开一条可过人的缝隙,第一个将电影票精准地塞进阿姨手中,侧身挤了进去!目标明确,步履迅疾,穿过小小的院子,一头扎进像大会议堂的影厅,直奔最前方、正对着银幕正中那排早已被无数屁股磨得油光锃亮的深红色绒布座椅——这片公认的“黄金席位”。
两人训练有素,书包“啪嗒”一声精准地占据椅面,像插下胜利的旗帜。等同行伙伴们安稳落座,程清顺手把装着零食的书包放在紧挨着右边的空座上,在狭小空间里为自己挤出一点余地。只不过坐下时,身下座椅发出喑哑的“嘎吱”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不一会儿,偌大的影厅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迅速被喧闹的人声浸泡饱和。《泰坦尼克号》的热度超出程清的想象,偌大的电影院,居然几乎满员。任昔能抢到票,确实下了功夫。
学生一般向来礼貌,程清见着鱼贯而入的人流,便收起了右边座位上的书包放在腿上。然而身边那个空位,在一片喧闹中显得格外冷清,竟一直没有生面孔落座。程清心里还在疑惑: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好的观影角度,怎会没人来问?那时的她还不懂,走进影院的孤独身影怎么会无趣到想融入这青春躁动的空间,更遑论来看这部电影的,大多成双成对。
直到开场前最后几秒,银幕上闪烁起嘈杂的广告,那个空位依旧固执地空缺着——既然没人来,程清就想着把书包放上,下意识回头望向入口处是否还有人,然而正是回头的那瞬,入口处光线一暗,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入——是李途。他的目光像探照灯,在座无虚席、人影幢幢的影厅里飞快地搜寻着,最终迎上了程清回望的视线。短暂的惊讶后,他脸上浮起一丝找到位置的释然,下颌轻点示意,大步流星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程清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被揪紧,狠狠撞在肋骨上,发出一声巨大到她几乎以为整个影厅都能听见、带着回音的轰鸣。
“程清,”少年的声音在一片恢弘音乐与人声低语的背景中,竟格外清晰地擦破空气,落在她耳膜上。他微微倾身,修长干净的手指礼貌地点了点她身旁那张空椅背,“这儿…有人么?”
喉咙像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程清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失去了所有节奏,在耳道里疯狂地撞击着,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
身边的位置同样“嘎吱”一声,沉沉地向下一陷。一股混合着柠檬清冽与阳光晒过衣料的清爽气息,骤然随着他的落座弥漫开来。一股陌生得让人眩晕的热流瞬间蹿过四肢百骸,脸颊“腾”地一下毫无遮拦地烧了起来,连耳垂都滚烫。心脏彻底失了控,在胸腔里鼓噪喧嚣,鼓动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银幕上,杰克正意气风发地张开双臂,傲立船头,迎着猎猎海风,高喊着那个震撼世界的宣言!然而那惊心动魄的巨轮航拍、翻滚咆哮的冰冷海浪、撕心裂肺的引擎轰鸣、甚至那荡气回肠的旋律…周遭所有的光影声效都在瞬间失焦、模糊、潮水般退远。程清的整个世界被身边这具温热的躯体无限聚焦、压缩,窄化成一片真空。真空里,只疯狂回响着她擂鼓般的心跳,燃烧着她的滚烫脸颊,弥漫着那不容忽视的、属于他的气息。时间变得粘稠而扭曲,每一帧画面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当银幕定格在年老萝丝安详地将“海洋之心”沉入幽蓝深海,刺眼的白光轰然亮起时,她竟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灯光亮起的瞬间,恍如大梦初醒。她甚至没敢看清李途离去的表情,只记得他匆匆起身时一句低沉含糊的“走了”,身影便迅速消失在散场的人潮中。
任昔的家在影院与学校之间,自然挽着程清和其他女伴踏上归途。晚风轻拂,街道边的商铺霓虹早已亮起。程清还深陷在一种眩晕而失重的情绪里,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忽然被任昔那充满八卦的腔调拉回了地面:“哎,清爷,刚刚你旁边坐的是李途?”
“嗯,”程清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缥缈,“就他自个儿……倒真是这部电影的铁杆影迷。”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试图把刚才那种山崩地裂的心悸掩盖过去。
“你可真傻~”一个略显中性的声音立刻切了进来,是同行的郑坛。
“啊?”程清茫然侧头,路灯的光在她眼中投下小小的光点。
昔接过话头,脸上褪去几分玩笑,多了点分享秘辛的正经:“咳,昨晚放学,张琪跟我抱怨呢”她顿了顿,看着程清愈发不解的眼神,“她说她爸妈恰巧今晚都在医院夜班当值,家里年幼的弟弟离不了人,自己压根出不来!不过提了句表姐下午可能来,兴许晚上能溜出来看电影。”
“张琪?”程清更懵了。
“啧啧,这事不是早就传开了么?全班……哦不,估计全年级就你还蒙在鼓里了。你真行。”她撇撇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
王英凑近半步,压着嗓子,分享八卦的隐秘兴奋点燃了眼底:“上个月我们舞蹈班要报名比赛嘛?我那照片拍的不好,老师让我重拍,我在城东那家‘时光影楼’时,影楼要我稍等下摄影师。你猜我碰见谁了?李途和张琪!他们刚好拍完下来,摄影师还一直夸他们上相~”她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重现了那惊人的一幕,“我假装系鞋带,蹲下来偷偷瞄了一眼电脑里的样片预览……我的天!是这种抱着的!”边说边张开手臂比划着,随后她语气笃定,发自肺腑的点评“郎才女貌,特别养眼~”
“……”程清的喉咙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发出一个短促而空洞的气音。
“看李途自己来的场景,看来张琪终究还是脱不开身呐~”任昔惋惜道~
“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好像是寒假那时候吧?”
“热恋期呀~”
后面的话语像钝刀子,一下下刮擦着程清的听觉。喧嚣骤然远去,世界仿佛在她周身凝固、下坠。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刚才电影院里积累的、那些让她眩晕的热度和悸动,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痛楚,尖锐又沉闷地啃噬着她。她忽然觉得步子重如灌铅,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同伴们在说什么。
张琪……高一开学时的同桌,那个眉眼弯弯笑着的女孩,曾借给她一本沧月的《镜·双城》,带着她去奇幻的中州大陆冒险。她漂亮、开朗、讨人喜欢。是啊,这样的女孩,谁会不喜欢?李途喜欢她,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么?程清在心底自嘲般地描画着他们的般配。
“……这条路……怎么今天变得这么长了,”程清怕不参与她们聊天太久,凸显自己有心事,便可疑艰难地挤出声音,嗓子干涩紧绷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今天……有点累。”
说完话,她刻意放缓了脚步,把自己一点点从那片还在唧唧喳喳、热烈讨论着李途张琪“绯闻”的小圈子边缘剥离出来,像退潮后孤零零遗留在沙滩上的海螺。最终沉默地坠在队伍末尾,拉开些许远一点的距离,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慢镜头演员。仿佛只要离得足够远,物理上的远离足够彻底,那些锋利如刀刃的言语,就扎不进她的血肉里,刺不破她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就在这时,街角的音像店恰好飘出歌声:“天空越蔚蓝 越怕抬头看……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有越多的时间就越觉得不安……因为我总是孤单,过着孤单的日子……”是当时随着电视剧《粉红女郎》火爆全国的主题曲——《一辈子的孤单》。刘若英那略带沙哑的、仿佛裹着凉意的嗓音,像一个终于找到精确锁芯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无比地拧开了程清苦苦支撑、勉强封堵的情感闸门。毫无征兆地,滚烫的、带着她全部体温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争先恐后地漫过她的脸颊,滑入嘴角,咸涩得发苦。一滴接一滴,砸在脚下粗糙的水泥地上,瞬间被灰尘吸收,不留痕迹。那一刻起,她抬头望向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那里的星辰仿佛也碎落下来,化作了冰冷的水滴。她世界的底色,被这瓢泼的泪水彻底泼成了无边无际、浓稠得无法挣脱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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