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从仁正色,缓缓将迄今为止的推论,一字一句道与众人。
廊下风声微紧,厅中诸人,神色皆变。
一桩旧恩,一场新局,一招误入,牵动南疆风云。
方辞眉间急色溢于言表,一改往日冷定:“夺舍之术最是棘手,他占着景渊的身躯,若不肯自行退去,我们根本无从下手。”
秦疏抬眸,语声平静,却忽然转锋:“任玄。”
“南府诸将,为何宁弃南疆战局,也要置我于死地?又是所谓的前世之因么?”
秦疏未等他人作答,便自顾言下:“那日围杀,是极蠢之举。我若死,秦宣必不容南疆。溪云若在途中出事,我必令南疆寸草无生。”
他转眸望向方辞,眼底似寒锋覆雪:“方辞,此人要对付的,不是我,是你们南疆。”
方辞微怔。秦疏之言并非虚妄,无论哪个结果,南疆都将万劫不复。
秦疏继续道:“可你南府将领,仍决然出手。他们非是不知局势,只是甘愿做他人手中之刃,只为杀我。”
他沉声:“所以,原因是什么?”
话落,驿馆内气氛骤沉。
方辞垂下眼睫,叹息一声,只道:“旧事罢了。”
任玄知方辞难言,他斟酌片刻,如实道:“当年,殿下您下令削藩,南边蛮族趁势北犯。南府一面迎战蛮族,一面抵御王师,腹背皆敌,终究不支。”
“殿下您与肖景渊做了交易。他一人担下谋反之罪,做实王师伐罪之名,换得七十六名南府将领,得以释还。”
“其后,蛮族平靖,肖景渊伏诛,可南疆……并没有安分下来。”
“数年之间,密闻卫五次上报——那批南府将领私下串联,意图不轨。最终,未经审讯,这批将领被您尽数处斩。”
此言一出,方辞指节绷白,面色沉得似能滴出墨来。
任玄低叹一声,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复杂:“他们的确是私下往来过……但离谋反,还有段距离。”
狗皇帝问也不问,直接杀光,确实有点拟人。
秦疏的目光微敛,已然明白了几分,他语调平静得令人心悸:“所以,若肖景渊再次死在我手中,便成了本王将人挟持于途,却再度背信,将其弑杀。”
他将视线转向方辞,眼底映出一抹寒光:“方辞,你以为,这一次,仅凭你一人,能按住南疆的千里烽火吗?”
军中能信“夺舍”之说者寥寥。以韩承烈为首的南疆诸将,势必不顾生死,展开报复。
而上回的围杀,早已昭示——那群将领,皆是抱着鱼死网破、血溅五步的觉悟。
如今南蛮元气衰残,南府此刻,甚至可毫无顾忌地倾师北上。
幕后之人,正刻意将局势引向鹬蚌相争,坐待渔翁得利之时。
温从仁闻言,怔然片刻,侧目望向秦疏。
这一层推断,便是他亦未及想到。秦疏对局势的洞察,素来锋锐非常人所及。
方辞此刻只觉脊后寒意沁骨,似有汗水自颈项缓缓渗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到底想做什么?”
任玄缓缓摇头,声色沉凝:“只能亲自去问‘他’了。”
温从仁会意,方欲开口:“取绳索——”
萧无咎淡声截道:“不必。”
话音未落,他抬指一点,肖景渊心口那抹微不可察的碧光骤然绽开,幽亮淡然。顷刻之间,数缕细若蛇信的翠藤自光芒深处蜿蜒而出,瞬息将昏睡之人缠得严严实实。
那藤蔓如有灵性,灵动生长,层层缠绕成束,最终将末端深深嵌入座椅木纹之中,藤势坚固却不伤人分毫,反显静谧森然。
方辞早在王府时便心存疑问,此刻终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为何在景渊身上?”
萧无咎答得简洁:“他为我解毒时,与我换了术。我顺手埋下此术,关键时刻可保性命,自然,也受我掌控。”
任玄忽然像是忆起什么,转向方辞:“郡主,那日你灌萧堂主的那坛‘千日醉’,还在吗?”
方辞颔首,从腕上乾坤镯中取出一只古瓷酒坛。
任玄接过,不由感慨着风水轮流转。
他上前一步,按住肖景渊肩膀,抬起下颌,将半坛药酒倾入口中。
这下,就算那背后的夺舍之人是神仙,也别想着用这幅身子自残了
任玄探掌在肖景渊背后,指间凝起内力,先是解开被封的诸穴,再于天井穴注入一道气元。
那人气息微震,似是本能察觉到身躯的虚弱与陌生,椅上之人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言语,只以一双漆黑的眸,沉沉望向众人。
方辞心头陡然一沉,语声急迫如弦上之箭:“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仍旧沉默。
方辞咬紧齿关,语气压低一寸:“离开他,你开条件。不论何事,我皆应你。”
这一回,对方终于动了。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至极的弧度,嗓音低沉,带着阴鸷与讥刺:
“少在那里虚情假意了。”
“你们方家是何等货色,我会不清楚?”
“一个个装得深情义重,背地里却把算盘打到人骨头里头。”
他忽地转眸,冷意直逼方辞,笑意愈发森寒,字字如刀:
“这不肖的东西,居然对着你们方家俯首称臣——”
“祖宗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他语气骤寒,声线如刃划破屋中静寂:
“你想护他?我偏要他的命。”
任玄低声骂了一句,杀人就杀人,报仇便报仇,明刀明枪、血债血偿,哪怕生死一线,也是个痛快。
当年在暗兵里面,最不受待见的,就是这种藏头缩尾的玩意儿。一身鬼祟,仗着夺舍寄体,便敢恃势行凶。
任玄眸光微敛,语气带着冷嘲:“嚷什么?以为治不了你是吧?”
暗兵刑堂中,刀不必出鞘,血不必溅地,不伤人命,却足以将人折磨至心神崩溃的手段,多不胜数。
他转身,抱拳对秦疏道:“殿下,给卑职些时间。”
任玄复又看向方辞:“郡主,烦请回避,我不会伤他分毫。”
秦疏目光一沉,指间轻轻一扣,终是点头:“都退下,此处,交由任玄。”
···
屋内,众人退出。
任玄垂眸打量椅上之人,指尖微动,从袖中取出一枚黝黑如墨的药丸。
那人挣了一下,但藤蔓束缚未解,身躯乏力,只得生生将药咽下。
此物名为千时错——能扰人识海,夺其视听,混淆四时之感。一炷香的光景,于服药者的意识中,或许已是经年累月。
黑暗,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可若足够漫长,便能将人逼至心神崩溃。
任玄心中一叹,这时候,若是陆行川在就好了。五禁七断,配上这药,他就没见过有人能撑过半日。
他退后半步,不再作声,屋内的静,沉默的蔓延开来。
最初,不过是指尖微不可察的轻颤,那是极力克制、却难以掩藏的本能。
继而,是齿关紧咬,喉结起伏,呼吸变得浅促急促,似困兽濒临窒息,被无形之力桎梏。
额角渗出的细汗,很快密布成片,浸湿了衣领。
那人隐隐挣了下,却只换来一声闷哼。
时间在错乱,似流动,又似凝滞。没有起点,没有尽头。
他开始分不清时间。半日?一日?七日?他不知道。
记忆开始紊乱、一寸寸断裂。
他记得血腥、仇恨、战场的火。
也记得明亮、璀璨、夜雨的灯。
只是那份温存,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如同在看旁人的一场旧梦。
他看到那个梦中的人,也曾万军阵前,如孤崖雪顶。
——那是肖景渊,不是他。
慌意如潮水涌上来——他是谁……?
身躯开始细微颤抖。
也在那一瞬,他看到了另一重梦。
那个曾在春雪初融时,独自扶剑站在千军万马前的青年。
微笑、沉静,眼里有风、也有光。
而那影子只是轻轻一笑。
——我才是你。
下一瞬,那人全身剧烈抽搐,藤蔓应激收缩。
任玄眸光一凝,他几步掠至椅前,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如纸,
任玄眸光一凝,身影一掠至前,抬手在天井、神阙、璇玑三处连点数下,以气元封识。
挣扎停滞,那人瘫倒在椅中,如同被抽空了全部意识,唯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任玄退后半步,凝眉啧上一声。
他逼供这么多年,头一回被人差点炸了本体。
这本就是一场极度不对称的占据,弱得几乎要散了魂的躯壳,被硬生生塞入一个疯子。那股几乎撕裂识海的识念,要将这副躯壳一并拖入地狱。
任玄低眉,转身快步而出。
···
院中,风止枝定。
秦疏目光淡落庭前石阶,语气却隐隐带几分讥趣:“方辞,你南疆的肖家,居然真是前朝皇脉?”
话音甫落,方辞面色微变,一时间神色竟有几分复杂难辨。
她顿了片刻,方才启唇:“此事……我也未曾料到。”
此事,确实,荒诞得有些离谱。
秦疏并未深逼,眉梢反而多了分玩味:“初代南王方卫安,弑其主,又以那皇子的首级,换得南王大印。如今那缠上肖大人的‘先祖’,口口声声骂你们方家忘祖背本……怎么看,都像是同一笔旧账。”
秦疏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肖定远的冤魂,怕是找上门来了。”
方辞沉默半晌,终是低低叹息一声。她素来牙尖嘴利,此刻却像被戳中了软肋,连言语都失了几分底气。
方为安这个祖宗,是方家人为数不多的忌讳之一,她年幼学史时,伴读在侧,书翻到那一页,都不敢抬眼,那书页翻得都快了许多——丢人。
秦疏抬眸瞥了她一眼,声线缓了几分,似是刻意替她留一线余地:“做主之人,若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归根结底,还是主子识人不明。”
方辞闻言,唇角牵动,她抬眼望他,眼中多了几分无奈:“你还是算了吧。这话听着像安慰,可细细想来,跟骂也差不多。”
秦疏未接话,语气淡淡幽幽:“方卫安的魂术,你们南府吃了几百年老本,如今看来,怕是连债,也一并吃下了。”
方辞垂眸,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那烂魂、烂债……竟缠上了景渊。纵使错的再多,也该是我方家的债……与他何干?”
就在此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任玄快步上前。
秦疏抬眼,简洁问道:“如何?”
任玄停下脚步,摇头:“疯得狠。我用了定识才将他封住,识海暂稳三日。”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那东西……绝非寻常夺舍。”
风过庭前,秦疏面色冷峻:“还能撑多久?”
任玄眉头紧锁,沉声应道:“至多七日。”
话音刚落,一旁的萧无咎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我当初和他换术,与他气海相连。我可稳他十五日。”
秦疏神情未动,一派沉冷:“幕后之人是谁不知,目的为何未明。十五日,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最终只道:“先去皇城,秦宣应该能帮上忙。路上就劳烦阁下了。”
萧无咎微微颔首:“既是我的术出了差池,我自当保他周全。”
方行非倒是无所谓,只斜倚着柱子打了个哈欠,反正他一贯是跟着萧无咎,但不干活的。
语落,秦疏转身,目光落在肖景休身上,声线沉而不疾:“肖景休。”
肖景休拱手上前:“臣在。”
“你送溪云回云中。”秦疏语气清淡,却不容置喙:“此番若他再修养不到半月,便擅自而出。我拿你是问。”
“殿下——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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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你们方家是何等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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