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郊外的一处驿馆,任玄怀中那的雁书忽地一震。
他的眼前,灵光浮现,淡金小字一行行浮于虚空。
似水面泛影,静静铺陈开来。
十几行的字,给任玄看的直摇头。
他寻思着,这种家丑,方澈能主动往外发,是真拿肖景渊当亲哥啊。
对面,卢士安见他动作一顿,也放下了碗筷:“出了什么事?”
任玄这才想起雁书乃持者独阅,旁人无从窥见。
遂自袖中取出一张言纸,指间微动,将浮字逐一摹拓其上,再递了过去。
任玄语气复杂:“方家那祖宗,留给后人的黑历史。”
那是任玄都未曾见过的史料,大抵是方家秘藏之旧事,与史料相比,不过是多了亿点点细节。
但这亿点点细节,一加上去,再看曾经的那份史料,意味便截然不同了。
那纸张之上,字迹稳重,开篇便是一行大字。
「方卫安,犯臣之子。」
继而便是细细列陈的旧事:
「其父涉谋逆,全族削籍,后为大元二皇子肖定远拣入府中,任近身护卫。」
「其人武艺绝伦,多次救主于死地,遂得宠信。永安王破格荐引,得以罪籍之身参武举。」
「成元十七年,任黑澜关守备。」
「十九年,迁云犀所正千户。」
「同年,南地大旱。方卫安未奉诏旨,擅开仓廪以赈饥民。事发,朝中震动,言官连章弹劾,斥其“恃权专擅,假仁行私,以天家之粟收民心,心怀叵测。”」
「活民数万,终陷诏狱,天下哗然。」
「永安王上疏力辩,称“方卫安奉其密谕行事”。帝念旧勋,罚奉肖定远三年,仅责方卫安以廷杖,释于诏狱。」
「二十二年,得永安王保荐,赴归林卫,陷阵夺旗,先登立勋。」
「二十三年,升玄断道副总兵,与南夷五部血战三旬,斩首数千,御赐金狮盔,威震草原。」
「二十六年,因永安王再荐,临危受命,平南疆之乱,营制铁骑三万,号“曜甲营”。」
「二十七年,受封大元“定南侯”,号令南镇,赐金书铁券。」
「同年,北地烽烟起,战火长燃,天下大乱。」
「二十八年,临渊王秦成恤攻破皇都,乾坤更易,秦成恤建号称帝,新朝开元。」
「六月,秦成恤挥师南下,铁甲十万,临江欲渡。」
「秦成恤遣使,册封方卫安镇南候,许世袭罔替,永镇南疆,索要方卫安庇护之下的大元皇族。」
「方不许。」
「八月,彭城鏖兵,死伤数万。」
「十月,和谈于林桂,方卫安斩首故主肖定远,擒送皇太子等二十余宗属,献于新朝。」
「遂得南疆,永镇一方。」
「晚年痴于长生,涉猎禁术,染指邪道,四十而卒,谥“靖武”。」
任玄看着不无感慨:”这份史料,与朝廷在录的正史相比,肖定远出现的次数,不止多了一次两次啊。我记得那正史卷录中,肖定远拢共就出现了一两回吧?“
卢士安喉结轻滚,终是低声一叹:“有些人,纵史册略去,也终究还是绕不过。正史只字片语,一笔带过,方卫安还是背了百年的骂名。他这一生的千秋功过,终究逃不过前朝旧臣的四字重枷。”
任玄跟着点头,深以为然:”那确实,不提肖定远,方卫安身上的许多事,便根本就说不过去。方卫安罪籍在身,却能参加武试入第。一年一阶,十载封侯。若说背后没人撑着,谁信?“
卢士安缓缓摇头,语气淡淡:“春秋笔法。为尊者讳,为贤者隐。”
任玄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他这都能算贤者了?“
卢士安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贤,指的是功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若功成,自有的是大儒名仕,为你歌功颂德。”
青年顿了顿:”但单论此人行事,他怕是能将我叔父活活气晕。”
任玄嗤笑一声,眸色讥诮:“正史遮遮掩掩,只会让野史,一个比一个野。你正史留得千疮百孔,市井就有千万种解法。我听过的说法可热闹了,有人说他是肖定远的禁脔,忍辱负重、步步登高;也有人说他图谋主母,夜杀旧主,篡其床第。版本多得很,各家传得津津有味。”
他耸肩一笑,眉眼带了三分调侃:“这么一比,我那点风评,倒显得清白得很。”
卢士安看他一眼:“别跟那种人比,莫自贬身价。”
任玄微挑了下眉,眼底笑意更深,竟对这位南王生出几分诡异的亲切。
果然,世上最好的洗白,就是找个更离谱的垫背。旁人若够离谱,自己便显得体面。
念至此,任玄忽觉,上一世史书里,那点加在自己身上的污名,倒也不值一提了。
窗外树影静谧,那段埋在尘土里的旧史,终究还是随风卷走,不留半声。
···
万戎村,夜色如墨。
山林间风声猎猎,旷野间燃起了零星火光,仿佛将这片旧地照成了一口沉默的刑场。
四面八方,人影幢幢。
偃师、白道游侠、黑市暗兵、甚至还有昔年旧仇残部……
黑白两道,足足聚了百余名高手,几乎将整座村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不是盟友,只是恰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
偃师的前任首领——方存。
太招人恨了。
早年方存以偃术蛊人、借尸夺命,废了多少人家的根骨气脉;后又在内部暴行无道,杀害同门不计其数;更别提他在银枢,留下的累累血债。
那万恶之首被困在这出不起眼的院落中,方存左臂自肩而断,骨白嶙峋地暴露在空气中,血将青砖地都染了大半。
他靠坐在院中的井台旁,嘴角甚至还挂着嘲弄的弧度。
仿佛就是在说:不是要杀我?来啊。
没有人踏进去,院外气氛怪异至极。
火光耀眼,人声却低得可怕,人们死死盯着院落中的方存,却没有一人先上。
这一路上,真正积极到不顾身的,早就被方存拉到黄泉下面了。
那疯狗纵使重伤,若是真要拼命咬最后一口,少说也能再拉个三五人垫背。
这局面,就这么僵着。反正这人是要死的,谁也不傻到去做那个的“炮灰”。
人群不言而喻地达成了一个共识:等他死。
反正也没大夫,方存已经流了那么多血,再撑一会儿,终究是会死的。
说到底,这人也是个**凡胎,不是铜皮铁骨。他再猖狂,也挡不住失血。
夜色渐深,风中的火把摇曳不止,映得众人脸上时明时暗。
等了太久,气氛中的杀意早已被冷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的疲惫与畏缩。
于是围场开始松动,有人干脆坐下,开始打听方存身上的悬赏到底怎么算,谁动手算谁的份。
一切几乎就要滑向冷却,直到远处传来一串整齐的马蹄声。
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火把在马影中晃动,外甲上印着熟悉的标记——银枢卫。
有眼尖的已经低声惊呼:“是银枢城的人!”
话未落,那支队伍已鱼贯而入,不等众人反应,便有五人径直闯入院中,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为首的青年,更是有豁命去打的架势。
青年冲入院中,一脚踹中对方胸膛,方存整个人直接重重撞倒在地,青砖上染出一片残红。
白霄反手拔刀,却被身后的银枢卫拉住了手腕:“四爷,要活口。”
下一刻,在场的几位偃师首领面色剧变。
火光之外,一名紫袍偃师缓步上前,眉目冷静,语声却带着意味不明的锋芒。
他语气平缓:“诸位,这样不合规矩吧?”
紫袍偃师目光落在那已被银枢卫死死按住的方存身上,慢条斯理地道:“这么多人,好容易把这狗贼围在这,结果你们不杀他?你们银枢城,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仇恨被轻易煽动。
人群中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双目猩红,几步冲至最前,怒吼道:“老夫的徒儿就是死在他手上的!这狗贼今日不死,天理难容!”
“你们银枢城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他罪大恶极?要他血债血偿。!”
“你们银枢城,凭什么带走他?凭什么替我们做主?凭什么让他不死?”
只言片语,杀意已悄然转向,仇恨与恐惧重叠,正义与谋私混淆。
人群中怒声此起彼伏,喊杀声已然沸腾。
那为首的银枢卫见状,忙联络城中,随后贴近白霄身边低语了什么。
下一刻,白霄猛地转身,青年指着地上的方存,手背青筋暴起:“什么狗屁从长计议?!我师兄死这畜生手上!计议什么!!跟谁计议?!”
身后一名银枢卫急忙按住他的手臂,语声压得极低:“四爷!别冲动……少城主有令,事情要从长计议。他们人多,我们不宜正面冲突,您的安全更重要……”
青年怒极反笑,杀意不掩:“看不出来吗?这帮混账,现在就是想趁乱把这畜生灭口!只要方存死在这儿,剩下那些债全都能当做方存一个人做的!然后剩下的人,就全都不了了之!做梦!!”
白霄眸中染上血色,这帮人,怕他们查。
——这帮人,全是凶手。
为首的紫袍偃师眼底晦暗不明。
银枢城要活口——他们不是满足于杀一个方存。
银枢城要问、要追、要把整个参与过的偃师,从首到尾,一笔一笔、一个一个,清算到底。
他戏谑:“银枢城若是执意要护一个罪人,与满场同道为敌,那大家就各凭本事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动摇之色:“他们可是银枢城的人……动他们,恐怕日后……”
但另一边,已有偃师冷声接口道:“方存身上,难道还缺银枢城的血债吗?杀了他们,再把罪推回方存头上,谁又知道是我们做的?”
人群再起波澜,有人手已搭上兵刃,正义与谋私,在火光中彻底混沌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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