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气氛微顿。
方卫安语气平稳,却字字沉着:“卢大人,陆帅的态度……在下实难将肖家交托于他。”
卢衡予看着陆秉昭离开的背影,没作声,垂眸抿了一口茶。
他并未辩解,只微微一笑,道:“将军见笑了。这样,肖家交谁,您选吧。”
方卫安沉默,谁能护肖家,谁就得扛得起朝堂诘问、诸将风雷、甚至新帝之疑。
他不是不明白,正因明白,才不再护——他护不起。
他方卫安,镇不住朝堂,安不了诸将,更不能得帝信重而不惹猜忌。
他护得了南疆万里,护不住一个摇摇欲坠的姓氏。
方卫安抬眸望向眼前这位神色温和、言语不紧不慢的新朝重臣。
天下未定,边地未平,秦成恤却愿意让此人亲来南境——是为了安他方卫安的心。
秦成恤为何肯冒险派此人来?秦成恤在告诉他:
这和谈,是作数的。这一纸归约,是认真的。
方卫安看得明白,也听得分明。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缓,却比先前更实:“都交皇城,交您如何?”
他将这一族的命,托付给这个人,将旧朝最后的骨血,从南疆的庇护,递入新帝的掌中。
可那如跗骨之蛆的皇族,却再一次,将他要护的皇子拖入深渊。
肖家私设死局,截杀新朝诏使。
秦成恤震怒,这位不世出的人杰,再不留半分余地。
帝不设三司,不问主从,不听辩解,
那平生百战、未尝一败的新帝清清楚楚的知道,方卫安在庇护谁,又是为着谁庇护大元皇族。
秦成恤只下一句冷令:“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秦成恤死了一人,他要肖家三百余口的命。
在这乱世之中,天命崩塌,礼法已死。
谁有兵马,谁掌生杀之权,谁就是道理本身。
兵强马壮之人的话,从来便是真理。
那诏使一身锦衣,眉目如刀,语气森冷:“方卫安,当日你自己向陛下承诺,但凡肖定远知情伏杀一事,你绝不包庇。如今,铁证如山,你要再次背信不成?”
他们不是来找方卫安商量的。
陆秉昭的手稳稳按在剑上,气息如锋,杀意如霜。
他一字一句道:“方卫安。今日,我要带他的首级回去。你敢动手,我们踏平南疆。”
空气仿佛凝滞。
方卫安立于中军营帐。
他缓缓抬头,望向他的皇子,眼中风雪未尽。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杀掉眼前的陆秉昭。
可这一条血路之后,白骨成丘,苍生浩劫。
他没有选择,他的路,殿下已然告诉他了。
卫安,卫国泰民安,非一人之安。
方卫安撩袍跪下,就像他往日跪过的无数次那样。
可这一次,他不敢再看对方。
他将头颅死死抵在青石砖上,像是要将忠与叛一同压进这地脉。
他说:“臣……送殿下。”
那一方识海之中,灰袍偃师的目光骤然混乱起来。
——那真的是仇人吗?
旧景乍现,熟悉的、陌生的、杜撰的、拼凑的,翻涌如潮。
那侵入他识海的声音响起,戏谑如刀:“你自以为是肖定远,可真正的肖定远,从来都对方卫安维护有加。”
那声音越发讥讽:“你所谓的仇恨,不过是从史册逸闻,街头巷尾,拼凑出的故事。”
方存声音幽幽:“你也只是溯生的产物罢了,听着世人之言人云亦云,强行背负根本就不存在的仇恨,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那声音从识海四方传来,仿佛脚下万丈深渊中升腾起的叹息:
“你也只是溯生的产物罢了。”
步步紧逼,如钉入心:
“他是肖定远。那你,又是谁?”
灰袍偃师瞳孔骤缩,眼底有了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开口,厉声驳斥:“胡说八道!都是假的!都是幻像!你当我会信吗?”
可声音已发,他自己却先顿住了。他说不出口,是那个“我”究竟是谁。
方存的声音缓缓落下,如同梦魇压顶:“你当然会信,这是你自己的术。”
灰袍偃师身形已浮沉不定,仿佛整个人都开始被术阵吞噬。
方存出现在了他的识海,他说:“我能侵入这里,说明你的识海快奔溃了。”
方存看着他,轻声开口:“百年了,肖定远的魂识在溯生术下支离破碎。”
“这些日,我与二爷清理了所有像你一样的残魂。除了小师叔,你是最后一个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仿佛落在灵魂之上,一字一刀:“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灰袍偃师眼神逐渐混乱,魂海中仿佛有无数幻影撕扯。
他摇头,却已分不清心中的情绪究竟是怒,是惧,是恨,还是——他已经信了。
趁人之危这种事 ,方行非做的顺手。
方行非一步踏出,周身烈焰如狱火燃烧:“他动摇了,识海不稳,我能杀他。”
方存却一反常态的再次开口相劝。
方存平静望着他,眼中有一种淡漠而遥远的悲悯:“有人在乎的存在,才有意义。你被自己的术反噬,困在识海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来救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那声音像从识海深处升起的回声,将那最后的执念,一点点剥离。
方存缓缓上前一步,语气低沉:“最后一次机会。前辈,留下备身,我帮你回到本源。否则,就带着你那所谓的仇恨,湮灭在你自己织下的虚妄里。”
灰袍偃师沉默了。
谁又会来救他?
他想起自己曾在方府布阵,亲眼看见那些深陷识海者,一个个被朋友、亲人唤醒。
那他呢?没有人。
他忆起的“记忆”不过空中楼阁,他的仇恨毫无根基。连存在的意义都摇摇欲坠。
眼前的方存所执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备身。
那他是谁?
灰袍偃师的眼神微微一顿,像一座即将崩塌的雪峰,终于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支撑。
他仿佛终于想通了,又仿佛什么都不想再去想了。
他忽然有了答案,那低哑的声音低得像风:“……傅言。他叫傅言,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我给他的。你的师叔,从不是一个安分的备身。”
“我能剥离尚未融合的副识,但剥离后,我就无发控制他了。他愿不愿意留下,是他自己的事。”
方存掌中,玄阵悄然展开,宛若黑夜无声流转,水波般荡开一道温和的光晕。
下一瞬,那偃师的意识如尘风散尽,被阵法一丝不剩地剥离出去。
宛如倒流的溪光,那失落的魂识,在混沌中盘旋、凝聚、回到本源。
点点斑光浮现。那些百年来失掉存的记忆,碎片一般,缓缓拼合,纷至沓来。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复仇了百年的对象,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方卫安语气沮丧:“殿下的魂识,还差着吗?”
他看着‘自己’安抚的拍了对方的肩膀:“没事,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了。”
萧家溯生,封存灵魂 ,不入轮回。
悠悠百年,有人陪他,不入轮回。
····
方存掌心微抬,残留的魂识在光影间浮沉。
他以玄阵裹住,将其缓缓纳入一只通体澄澈的琉璃盏模样的匠器中。
魂光沉入盏中,仿佛静止下来,恍若沉眠。
方存垂眼,唇角带笑,眸色却幽深:“小师叔不想回去吗?”
盏中寂静无声。
方存挑了挑眉:“小师叔,我清理干净了。没有肖定远了,只有你。你的名字,我不喜欢,换一个吧。”
琉璃盏中光芒轻轻一闪,像是微弱的回应。
方存低低笑了:“上回我说的溯生术,我都研究得差不多了。但有四处地方,我还是没搞明白。这次,一起看吗?”
盏中光芒闪了两下,估计是在拒绝。
方存沉默片刻,语调一转:“那先去给你搞个新的壳子?”
这一次,盏中光芒有只闪了一下,分明是肯定了。
青年挑眉,啧了一声:“有点麻烦啊……”
他似笑非笑,随口打趣:“要不,先弄个泥的?”
盏中光芒骤然闪了两下,斩钉截铁地拒绝。
残阳坠入战场尽头,照得天地一片苍红。
百年光阴,不过尘中微漪。
旧魂如梦,一念起落。
同源者,已殊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