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府时,已是后半夜。
风雪未歇,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白之中。
谢砚之屏退左右,独自踏入书房。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满身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他屏息凝神,确认四周无人窥探后,方才就着跳跃的烛火,再次仔细端详那枚“镜花”令牌。
令牌材质特殊,非木非石,触手温凉,似玉又似某种罕见的金属。云水纹雕工精湛,线条流畅,带着前朝的古朴韵味。“镜花”二字更是笔力虬劲,隐隐透着一股权威。
这绝非寻常江湖组织所能拥有。
他将令牌置于书案上,又从暗格中取出一枚样式相仿,却刻着“水月”二字的令牌。
两相对比,无论是材质、大小还是纹饰风格,都如出一辙,显然同出一源。
“镜花……水月……”谢砚之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
陈望掌心的“永昌通宝”,钟内的“镜花水月”刻字,以及这分别刻着“镜花”与“水月”的令牌……
二十年前,柳清源不仅是工部侍郎,深得先帝信任,更以其独特的书法闻名于世。
可是,他为何要在私铸钱币上留下独有的笔迹?
是暗中标记,还是警示?
慈恩寺的古钟,是先帝时期所铸,柳清源在其中刻下“镜花水月”,并藏匿代表某个组织的令牌,意欲何为?
这个组织,与当年的私铸案,与先帝,甚至与如今的朝局,又有何关联?
陈望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死了。
灭口之人是“镜花”?还是“水月”?
抑或是……知晓此秘密,并欲将其彻底掩盖的第三方?
萧景珩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看似也在追查,但他的追查,是为了弄清真相,还是为了……毁灭痕迹?他警告自己“速离”,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顾虑,还是故布疑阵?
思绪纷乱如麻。
谢砚之揉了揉眉心,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他将两枚令牌小心收好,随即看向窗外那片精心培育的雪山玉莲,眼神复杂难明。
摄政王府,地牢。
阴冷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两具黑衣尸体被放置在冰冷的石台上,仵作正在仔细查验。
萧景珩负手立于一旁,玄氅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下更显沉郁。他脸色阴沉,听着仵作的禀报。
“王爷,此二人皆是死士。一人喉部中剑,一剑毙命,出手之人剑法极快极准。另一人则是服毒自尽,所用乃‘鹤顶红’混合西域奇毒‘刹那芳华’,见血封喉,顷刻毙命。”仵作顿了顿,补充道,“二人身上除兵刃外,别无他物,衣物也是寻常布料,无法追溯来源。但……在他们指甲缝里,都发现了极少量的同一种紫色黏土。”
“紫色黏土?”
“是,京城附近,只有城北皇家禁苑内的琉璃厂,以及……城南旧皇陵附近的砖窑,才会出产这种黏土。”
皇家禁苑,旧皇陵……能调动与这两个地方有关联的死士,幕后之人的身份,必定是能与皇室扯上关系,且关联不小的人物。
“王爷,”亲卫统领上前低声补充,“属下查验过钟楼内的打斗痕迹,与喉部中剑的死士伤口吻合,杀他之人,用的是细剑或判官笔之类的窄刃兵器,武功路数……偏向阴柔诡谲一路,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谢御史的路数。”
也就是说,当时钟楼内,除了谢砚之、他派去的人以及后来出现的杀手,还有第四方势力在场?
是第四方势力杀了他派去的人,然后嫁祸给后来出现的杀手,或者……本就是两批不同的杀手?
局面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查!盯紧琉璃厂和旧皇陵砖窑!所有进出人员,近期动向,都给本王查个清清楚楚!”萧景珩声音冰冷,“另外,太医院和鹿血那边,有结果了吗?”
“回王爷,验看了,鹿血和药材本身……并无问题。”
萧景珩眉头紧锁。
没有问题?难道谢砚之只是信口胡诌,故意扰乱他?
不,不像。
谢砚之那人,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
“药材配伍呢?煎药的过程呢?”他追问。
“正在详查,需要时间。”
萧景珩挥挥手,让人都退下。他独自站在地牢的阴影里,头痛阵阵袭来,比往日更加剧烈。他强忍着没有去碰腰间的鹿血壶。
如果药真的有问题,而且常规查验却查不出……那下毒之人,手段何其高明?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让他头痛那么简单。
这朝廷,这京城,看似在他掌控之下,实则暗潮汹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又有多少只手在悄悄布局。
他想起先帝晚年,性情大变,多疑暴戾,罢黜忠良,宠信奸佞,最终导致朝纲混乱,边关不稳。
那场宫变,固然有他萧景珩的野心推动,但何尝不是一种……不得已的清算?只有彻底打破旧有的格局,才能扫清积弊,重振河山。
可如今,旧日的阴影似乎并未随着那场大火和宫变彻底消散,反而借着陈望之死,重新弥漫开来。
柳清源……镜花水月……先帝……
他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自己,或许也早已身处网中。
翌日,早朝。
金銮殿上,年幼的皇帝端坐龙椅,珠帘后面坐着垂帘听政的太后。
萧景珩立于丹陛之下,百官之首。
朝堂上气氛有些微妙。陈望冻毙户部门前之事,虽被压下,但消息灵通的官员们多少有所耳闻,加之昨日京城各门突然严查私铸钱币,更引得众人猜测纷纷。
谢砚之依旧站在御史行列中,面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不时以袖掩唇,低咳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户部尚书出班,奏报江南漕运事宜。话题本该围绕钱粮调度展开,却冷不防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崇明打断。
“陛下,太后娘娘,殿下!”李崇明声音洪亮,带着御史特有的刚直,“臣要参劾户部侍郎张启元,贪墨漕银,纵容下属盘剥粮商,致使漕运阻滞,江南米价飞涨,民怨沸腾!”
说着,他高举手中奏本,并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呈上:“此乃确凿证据!请陛下明鉴!”
满朝哗然!
张启元是萧景珩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掌管户部钱粮要务,堪称萧景珩的钱袋子之一。
李崇明此举,矛头直指摄政王!
张启元当即出列,噗通跪倒,连呼冤枉:“陛下明鉴!此纯属污蔑!李御史所言账册,定是伪造!臣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萧景珩面色不变,目光却冷了下来。他看向李崇明,又瞥了一眼站在御史行列中,垂眸仿佛事不关己的谢砚之。
李崇明是谢砚之的副手,若无谢砚之默许甚至授意,他敢在这朝堂之上,如此直接地发动攻击?
“李御史,”萧景珩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你说证据确凿,这账册从何而来?又如何断定其真伪?”
李崇明毫不畏惧:“回殿下,账册乃匿名义士所投,送至都察院。经下官与几位同僚初步核对,其中款项往来、时间地点,与户部存档多有吻合之处,绝非空穴来风!至于最终真伪,只需将张侍郎历年经手账目调出,一一比对,便可水落石出!”
调账比对,说来简单,但户部账目浩如烟海,一旦启动彻查,必将大乱,张启元即便最后能证明清白,其职权在此期间也必然瘫痪。
“陛下!”张启元急声道,“此定是有人构陷!欲搅乱朝局!请陛下为臣做主!”
萧景珩尚未开口,谢砚之却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缓步出列,声音虚弱却清晰:“陛下,太后娘娘,殿下。李御史既然手握证据,依律法,理当核查。若张侍郎果真清白,核查正好还其公道;若确有贪墨……则国法不容。漕运关乎江南民生,京畿稳定,拖延不得。”
他句句在理,冠冕堂皇,将“依律法”、“国法不容”的大旗扯得猎猎作响,让人无从反驳。
萧景珩盯着谢砚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谢御史言之有理。既如此,便依律法办。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核查此案。在案情未明之前,户部侍郎张启元……暂卸职权,于府中候审。”
他竟答应得如此干脆!甚至直接夺了张启元的权!
众臣皆惊。
这不像摄政王一贯霸道护短的作风。
谢砚之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平静,躬身道:“殿下圣明。”
萧景珩不再看他,面向龙椅,率先躬身道:“陛下。” 随后目光微转,向珠帘后致意,“太后。漕运之事耽搁不得,即日起,由户部尚书暂领侍郎职,全力疏通漕运,平抑粮价。退朝!”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率先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王袍在身后卷起凛冽的风。
退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议论着离去,无不感到山雨欲来。
谢砚之落在最后,慢慢走着。刚出宫门,便被萧景珩的一名亲卫拦住。
“谢御史,殿下有请。”
谢砚之似乎早有预料,微微颔首,跟着亲卫来到了宫墙附近一处僻静的暖阁。
萧景珩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宫宇连绵的积雪。
“谢御史好手段。”他未曾回头,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击即中,打掉了本王一个户部侍郎。”
谢砚之淡淡道:“王爷言重了。下官只是依律行事。若张侍郎清白,三司会审自会还他公道。”
“清白?”萧景珩猛地转身,看向谢砚之,“你我都清楚,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有几个经得起彻查?你那玉带里缝着的三百寒门官员罪证,难道都是假的?”
谢砚之面色不变:“王爷说笑了。下官不知什么玉带罪证。”
萧景珩逼近几步:“谢砚之,你不必在本王面前装糊涂。你利用陈望引开本王注意,暗中却指使李崇明发动对张启元的弹劾,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真是好算计!”
“王爷若认为张侍郎是被构陷,大可命三司仔细查明,还他清白。何必动怒?”谢砚之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还是说,王爷其实……心里也没底?”
“你!”萧景珩气结,额角青筋跳动。他强压下怒火,冷笑道,“好,很好。谢砚之,你以为扳倒一个张启元,就能动摇本王?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下官从未想过动摇王爷。”谢砚之缓缓道,“下官所为,不过是为求一个真相,一个公道。陈望不能白死,二十年前的旧案,也不能永远成为谜团。”
“真相?公道?”萧景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这朝堂之上,何曾有过绝对的真相与公道?有的不过是权力博弈与利益交换!你谢砚之执掌御史台,掌控天下书吏,暗中经营多年,难道为的就是这虚无缥缈的‘公道’吗?”
谢砚之沉默片刻,抬起眼:“或许在王爷看来,权力即是真理。但在下官看来,若这世间连追寻真相与公道的勇气都已丧失,那这锦绣河山,与一座巨大的坟墓又有何异?”
萧景珩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谢砚之,本王越来越好奇了。你如此执着于旧案,究竟是为了你那所谓的‘公道’,还是因为……你谢家与柳清源,本就渊源匪浅?”
谢砚之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萧景珩捕捉到他这一细微的变化,心中冷笑,继续道:“本王记得,令尊谢阁老,当年与柳清源,可是至交好友。柳家满门覆灭之后,令尊便称病致仕,不久后郁郁而终……谢御史,你查此案,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吗?”
谢砚之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依旧平静:“先父与柳公乃是君子之交,惋惜其才,哀其遭遇,乃人之常情。下官追查此案,是为国法,为公义,亦是为告慰先父在天之灵。王爷若想以此扰乱下官心神,怕是打错了算盘。”
“是吗?”萧景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纠缠于此,转而道,“张启元之事,本王可以不计较。甚至,本王可以允你继续查案。”
谢砚之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但有一个条件,‘镜花水月’,慈恩寺所得,你查到的一切,需与本王共享。”
谢砚之笑了,带着淡淡的讥讽:“王爷这是想与下官……合作?”
“不是合作。”萧景珩断然否认,“是交换。用你的线索,换你和你那些‘寒门清流’的平安。否则,本王不介意让都察院也尝尝被三司会审的滋味。你应该明白,本王做得到。”
这是**裸的威胁。
谢砚之看着萧景珩,眼前这个男人,霸道、多疑、手段狠辣,但此刻,他眼中除了权势的锋芒,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对真相的迫切?
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也想弄清那些笼罩在旧日迷雾中的秘密?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
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许久,谢砚之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王爷想要共享线索,可以。”
他抬起眼,直视着萧景珩:“但请王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二十年前那场宫变,先帝暴毙之时……王爷您,究竟在何处?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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