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长街对峙。
“鹿血?”萧景珩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刀刃般的锋利,“谢砚之,你是在威胁本王?”
谢砚之拢了拢狐裘,掩唇轻咳两声,才慢条斯理地回道:“下官不敢。只是关心王爷贵体。那鹿血性燥,若掺了不该掺的东西,恐与王爷日常服用的药性相冲,加重头痛之症。”
萧景珩瞳孔微缩。他头痛的细节,连身边近侍也未必清楚到药性相冲的地步。谢砚之此言,是试探,还是警告?抑或……他真的知道什么?
“不劳费心。”萧景珩语气森然,“本王的药,自有太医把关。倒是谢御史,深更半夜前往慈恩寺那等荒废之地,就不怕邪风入体,一病不起?”
“心中有佛,何处不是净土?心中有鬼,方觉处处荒芜。”谢砚之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萧景珩身后的亲卫,“王爷兴师动众,在此拦阻下官,莫非是慈恩寺中,有王爷不欲人见之物?”
两人言语机锋,寸步不让。
风雪卷过,将他们的对话切割得支离破碎,唯有彼此眼中的戒备与试探,无比清晰。
最终,萧景珩勒马后退半步,让出通路。
“既然谢御史执意要去,本王岂能阻你尽忠职守?”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只是夜路难行,谢御史……好自为之。”
说罢,他调转马头,一声令下,黑衣亲卫退去,瞬息间消失在长街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砚之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静立片刻,才重新上了轿子。
“继续走。”
轿夫不敢多问,抬起轿子,再次融入夜色。
轿内,谢砚之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蜡丸——方才与萧景珩错身而际,对方弹入他手中的。
指尖微一用力,蜡丸碎裂,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速离。”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是萧景珩的亲笔。
萧景珩方才拦他,是……示警?
他为何要示警?
慈恩寺里究竟有什么?
……
慈恩寺坐落于城西,曾几何时,这里香火鼎盛,钟声悠远。然而自先帝晚年一场莫名的大火焚毁了部分殿宇后,便逐渐荒废。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风雪中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
轿子在寺外荒僻处停下。
“在此等候。”谢砚之吩咐一句,独自一人步入寺门。
残破的大雄宝殿内,佛像金身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泥胎,慈眉善目在阴影里显得有些诡异。寒风从破败的窗棂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谢砚之并未四处张望,他径直走到佛前,从袖中取出三炷细香,就着随身火折点燃,插入积满香灰的鼎中。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苍白的面容。
“施主诚心。”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砚之缓缓转身,见一老僧手持扫帚,立于殿柱之旁,正是慈恩寺如今的知客僧,法号慧明。
“大师。”谢砚之微微颔首,“为故人祈福。”
“阿弥陀佛。”慧明低宣佛号,浑浊的眼睛看了谢砚之一眼,“施主面色不佳,夜寒露重,不如随老衲去禅房喝杯粗茶,暖暖身子。”
“有劳大师。”
禅房比大殿更为简陋,一桌一榻,一盏油灯如豆。
慧明斟上一杯热茶,茶水浑浊,带着陈年旧物的气味。
“陈施主前日来时,也曾在此饮茶。”慧明将茶杯推到谢砚之面前,看似随意地说道。
谢砚之端茶的手一顿:“哦?他来为何事?”
“说是为其母祈福。”慧明抬起眼,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但他心神不宁,在殿前徘徊许久,最后……去看了那口钟。”
“钟?”
“寺内原有一口前朝古钟,悬于后山钟楼。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钟楼塌了半边,那钟便再也未曾响过。”慧明缓缓道,“陈施主在那钟下,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谢砚之放下茶杯:“大师可知,他在钟下做了什么?”
慧明摇头:“老衲不知。只是他离去时,面色惨白,如同……见了鬼一般。”
谢砚之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师在慈恩寺,多少年了?”
“四十载春秋矣。”
“那可曾见过,永昌初年,工部侍郎柳清源来此上香?”
慧明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他放下茶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陈年旧事,贫僧……记不清了。”
谢砚之不再追问,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叨扰大师清修,些许香火钱,不成敬意。”起身欲走。
“施主留步。”慧明忽然叫住他,眼神复杂,“那口钟……年久失修,钟下的石板,有些松动了。夜路难行,施主若要去,千万小心。”
谢砚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大师提点。”
离开禅房,谢砚之并未直接前往后山钟楼,而是绕到寺院残破的藏经阁附近。
夜色深沉,风雪未停,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
他隐在一棵枯树后,静静等待。不过半柱香功夫,只见两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寺中,动作矫健,直奔后山钟楼方向而去。
看身形步伐,绝非普通毛贼,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暗探。
萧景珩的人?还是……灭口之人?
谢砚之没有轻举妄动。他耐心等着,直到那两条黑影彻底消失在钟楼方向,才从另一条小径,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向后山摸去。
几乎在谢砚之离开禅房的同时,摄政王府的书房内,萧景珩正听着亲卫的回报。
“王爷,如您所料,谢御史果然去了慈恩寺,见了慧明和尚。之后……似乎往后山去了。”
“后山……”萧景珩指尖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我们的人呢?”
“已按您的吩咐,提前潜入。只是……似乎还有另一批人也盯上了那里,身份不明。”
萧景珩冷哼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告诉下面的人,东西要拿到,人也给本王盯紧了。别让他真死在那里。”
“是!”
亲卫退下后,萧景珩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去摸鹿血壶,想到谢砚之的话,动作又顿住了。
“掺了东西……”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暴戾,“谁的手,敢伸到本王的药里?”
他唤来另一名心腹,低声吩咐:“去,将本王近日所用的鹿血,以及太医院送来的药材,秘密另取一份,找可靠的人验看。记住,要绝对隐秘。”
心腹领命而去。
萧景珩揉着额角,思绪却飘到了二十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室远支子弟,隐约听说过工部侍郎柳清源才华横溢,深得先帝赏识,却在一夜之间因“私铸案”牵连,满门覆灭。
那场大火……真的只是意外吗?为何柳清源死后,先帝便性情大变,还有后来那场宫变……
陈望死在户部门前,掌心刻着柳清源笔法的“永昌通宝”。
谢砚之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病秧子,为何对此案如此执着?他到底知道多少?
还有慈恩寺……先帝在位时,曾是皇家寺院,香火最盛之时,也是柳清源权势最隆之时。那口钟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慈恩寺后山,钟楼。
楼已半塌,木质结构腐朽不堪,在风雪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一口巨大的青铜钟倾斜着悬挂在残存的梁架上,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苔藓。
谢砚之赶到时,并未看到先前那两条黑影。他屏息凝神,仔细观察四周。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钟楼内部,还有……几滴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他悄然潜入钟楼内部。
楼内空间不大,借着破洞透入的月光,可以看见地上有明显打斗的痕迹,一道拖曳的血痕通向古钟后方。
谢砚之绕到钟后,只见一名黑衣人倒毙在地,喉间一道细窄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已然气绝。
看其穿着,正是方才潜入的两人之一。而另一人,不见踪影。
他的目光很快被古钟吸引。在钟的内壁靠近底部的位置,一片苔藓被刮去,露出几个模糊的刻字。他凑近细看,那是四个字——“镜花水月”。
字迹与陈望掌心的“永昌通宝”如出一辙!
是柳清源的笔法!
“镜花水月……”谢砚之默念着这四个字。
柳清缘为何要在钟内刻下这四个字?它与“永昌通宝”又有何关联?
他伸手触摸那几个字,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忽然,他察觉到其中一个“水”字的刻痕边缘似乎有些异样,比别的字更为光滑,仿佛经常被摩挲。
他尝试着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来自钟钮与横梁连接处的阴影里。他小心摸索,竟从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中,抠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物事。
不及细看,身后骤然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
谢砚之本能地侧身闪避,一枚乌黑的袖箭擦着他的耳畔掠过,“夺”地一声钉入对面的木柱,箭尾兀自颤动。
他猛地回头,只见另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持短刃,眼神凶狠地扑了过来!
谢砚之看似病弱,身形步法却异常灵活,脚下一点,已退开数步,同时玉骨扇“啪”地展开,扇缘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格开了对方紧随而至的第二击。
“谁派你来的?”谢砚之声音冷冽,与平日判若两人。
黑衣人不答,攻势愈发狠辣,刀刀致命。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杀手。
谢砚之且战且退,他虽通武艺,但体质终究虚弱,不宜久战。几个回合下来,呼吸已见急促,脸色也更显苍白。
杀手瞅准一个空档,短刃直刺他心口!谢砚之挥扇格挡,却被对方强大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玉扇险些脱手,脚下踉跄,狐裘被刃风划破,絮羽纷飞。
眼看利刃及身,千钧一发之际——
“嗡!”
又一道锐器破空之声!却非射向谢砚之,而是直奔那杀手面门!
杀手反应极快,挥刀格开,却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子。
但这一阻的功夫,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卷入战团,剑光如匹练,直取杀手咽喉!
是萧景珩!
他竟去而复返,亲自来了!
萧景珩的剑法大开大阖,霸道凌厉,与谢砚之的灵巧截然不同。
那杀手虽悍勇,但在萧景珩如同狂风暴雨的攻势下,顿时左支右绌。
“留活口!”谢砚之急声道。
萧景珩冷哼一声,剑势一变,改刺为拍,剑身重重砸在杀手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短刃落地。
杀手闷哼一声,心知不敌,竟毫不犹豫地咬碎了齿间毒囊,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倒地气绝,脸上迅速蒙上一层黑气。
萧景珩收剑,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死士。”他吐出两个字,然后转向谢砚之,目光落在他被划破的狐裘和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讽,“谢御史好雅兴,风雪夜来这破庙与人切磋武艺?”
谢砚之平息着翻涌的气血,将那个油布包悄然纳入袖中,淡淡道:“不及王爷,雅兴到亲自为人保驾护航。”
萧景珩走近几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少废话!你拿到了什么?”
“下官不知王爷何意。”
“不知?”萧景珩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砚之微微蹙眉,“谢砚之,在本王面前,收起你那套虚与委蛇!陈望之死,柳清源旧案,还有这慈恩寺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又在谋划什么?”
谢砚之试图挣脱,奈何对方力道惊人。他抬起眼,直视萧景珩:“下官也想问王爷,您如此‘关切’此案,甚至不惜亲身犯险,究竟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四目再次相对,空气中火花四溅。
信任早已是奢侈品。
“掩盖?”萧景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他的手,“谢砚之,你自以为掌控一切,可曾想过,你或许也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
他不再看谢砚之,转身走向那口古钟,仔细查看内壁的刻字。
“镜花水月……”他念出这四个字,眉头紧锁,显然也不明其意。
谢砚之整理着衣袖,平静地道:“王爷若无事,下官告退。此地血腥气重,恐污了王爷贵体。”
萧景珩没有回头,只冷冷道:“滚吧。”
谢砚之不再多言,转身步入风雪,身影很快消失在残破的殿宇之间。
待他走后,萧景珩的亲卫才现身。
“王爷,是否要跟上谢御史?”
“不必了。”萧景珩盯着那“镜花水月”四个字,目光深沉,“他拿到的东西,迟早会露出痕迹。把这里处理干净,这两具尸体,给本王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他们的来历!”
“是!”
萧景珩走到钟楼门口,看向谢砚之离去的方向,风雪模糊了视线。
谢砚之……你袖中藏着的,究竟是揭开谜底的钥匙,还是催命符?
而此刻,坐在回府轿中的谢砚之,缓缓打开了那个油布包。
里面并非他预想中的书信或证物,而是一枚令牌。
令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着复杂的云水纹,中间是两个古朴的大字——
“镜花”。
谢砚之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两个字。
镜花水月……镜花?
这是一个……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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