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的问题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直刺萧景珩心底最隐秘、最不容触碰的角落。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炭火仿佛也停止了噼啪作响。萧景珩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暴戾,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谢砚之,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谢砚之,”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本王现在就能让你血溅五步?”
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排山倒海般向谢砚之涌去。
若是寻常官员,只怕早已腿软跪地,瑟瑟发抖。
然而谢砚之只是微微白了脸色,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他甚至轻轻咳嗽了两声,才迎视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语气十分平静:“下官自然知道此话大逆不道。但王爷若要杀我,在慈恩寺便可袖手旁观,何必多此一举,此刻再来问罪?”
他顿了顿,继续道:“下官只想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关乎二十年前的真相,也关乎陈望的死因,更关乎……王爷您如今为何会对‘镜花水月’如此在意。若王爷坚持那是禁忌,无可奉告,那么所谓的‘共享线索’,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下官……恕难从命。”
他以退为进,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萧景珩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额角那道疤痕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杀意与某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激烈交锋。
良久,那骇人的气势缓缓退去,但眼神依旧是冰冷刺骨。
“好,很好。”萧景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谢砚之,你的胆子,比本王想的还要大。”
他转过身,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宫变那夜……”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来自二十年前的沙哑,“本王自然是在……清君侧,正朝纲。”
这个回答,冠冕堂皇,与官方记载无异。
但谢砚之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先帝暴毙,乃因误服丹药,急火攻心。这是太医院众位太医联合会诊的结果。”萧景珩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至于本王在何处……自然是率兵稳定宫内局势,护卫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
他猛地回身,再次看向谢砚之:“这个答案,谢御史可还满意?”
谢砚之迎上他的视线,缓缓摇头:“王爷,您知道下官问的不是这些。下官问的是,在先帝‘误服丹药’之前,您是否见过先帝?柳清源私铸案与先帝晚年性情大变,乃至突然暴毙,究竟有何关联?‘镜花水月’……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够了!”萧景珩断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追问,脸上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似乎又剧烈起来。他下意识去摸鹿血壶,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
“谢砚之,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是万劫不复。”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本王可以告诉你,柳清源的死,先帝的暴毙,乃至那场宫变,背后确实隐藏着秘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梁王朝的秘密。‘镜花水月’是关键。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确定还要继续查下去?”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等于间接承认了谢砚之的部分猜测——宫变之夜确有隐情,且与柳清源案、“镜花水月”密切相关。
谢砚之压下心中的震动,坚定地道:“若因畏惧真相而裹足不前,任由迷雾笼罩山河,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下官……义无反顾。”
萧景珩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递给谢砚之。
“这是本王目前掌握的,与‘镜花’有关的一条线索。算是……合作的诚意。”
谢砚之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城西,枯荣巷,三七号。
字迹潦草,墨迹未干。
“记住你的承诺,谢御史。”萧景珩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查到的一切,需与本王共享。若敢欺瞒……”后面的话未说,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下官谨记。”谢砚之将纸条收入袖中,微微躬身,“下官告退。”
他转身,步履看似虚浮地离开了暖阁。
萧景珩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中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晦暗。他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额角,低声自语:“谢砚之,但愿你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谢砚之回到府中,并未立刻去查探那个地址。他深知萧景珩绝不会轻易交出真正有价值的线索,这“枯荣巷三七号”是诱饵、是试探,还是真正的突破口,尚未可知。
书房内,炭火重新添旺。谢砚之褪下官袍,换上常服,腰间的玉带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取出那枚藏着三百官员罪证的玉片,指尖在其上细细摩挲。
李崇明的突然发难,虽是他暗中推动,意在打乱萧景珩的阵脚,并试探其反应,但效果之好,略微出乎他的意料。
“先生。”青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角落。
“朝堂反应如何?”谢砚之头也未抬,轻声问道。
“回先生,张启元被暂卸职权,震动极大。依附摄政王的官员们人心惶惶,尤其是户部,几位郎中、主事皆惴惴不安,私下串联频繁。我们这边,几位御史和翰林院,士气大振。”青衣人禀报道,“不过,也有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老,认为此时与摄政王正面冲突,并非明智之举,担心引发朝局动荡。”
谢砚之微微颔首,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萧景珩那边,除了让我们查张启元,还有何动作?”
“摄政王回府后,立刻召见了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密谈了近一个时辰。随后,王府长史亲自去了趟太后母族,承恩公府。我们的人无法探知具体谈话内容,但承恩公送客时,面色不太好看。”
萧景珩这是在稳定军方,并试图安抚或者说警告太后一系?
动作如此之快,果然老辣。
“还有,”青衣人补充道,“我们安排在旧皇陵砖窑附近的人回报,今日有数批不明身份的人马在那一带活动,似乎在找什么。其中一批,手法专业,疑似军中斥候,很可能……是摄政王的人。”
萧景珩果然顺着紫色黏土的线索查下去了。
旧皇陵……那里埋藏的先帝,以及可能存在的,与“镜花水月”相关的秘密,看来牵动着无数人。
“让我们的人撤远些,只在外围观察,不要打草惊蛇。”谢砚之吩咐道,“另外,重点查一查,二十年前,除了柳清源,还有哪些官员与慈恩寺过往甚密,尤其是……与先帝和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有关的人。”他没有说出那个称呼,但青衣人已然明白。
“是。”
青衣人退下后,谢砚之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几株在风雪中顽强存活的雪山玉莲嫩芽。
萧景珩的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若药材和鹿血本身无毒,那能悄然加重他头痛,甚至可能产生其他危害的,会是什么手段?
他突然想起萧景珩提到先帝是“误服丹药”……丹药?
摄政王府,书房。
萧景珩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几位核心幕僚的禀报和争论。
“王爷,谢砚之此举,分明是借题发挥,意在削您权柄!张侍郎之事,绝不能轻易妥协,否则后患无穷!”一位面容精悍的幕僚激动地说道,他是萧景珩从军中带出来的老人,性子耿直。
“李大人此言差矣。”另一位身着儒衫,气质沉稳的幕僚反驳道,“谢砚之手握‘证据’,又占着‘法理’二字,若我们强行保下张启元,必遭清流群起攻之,届时舆论沸腾,反而更伤王爷清誉。王爷当机立断,暂卸张侍郎之职,乃是以退为进之上策。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漕运风波,并暗中查明那账册来源,若能反证其伪,或找出构陷之人,不仅能洗刷张侍郎冤屈,还能反将谢砚之一军!”
“赵先生说得轻巧!”李姓幕僚不满,“查?怎么查?账册若是谢砚之精心伪造,岂会轻易留下破绽?只怕等我们查清楚,张侍郎的位置早就被人顶了!户部乃钱粮重地,岂容有失?”
“好了。”萧景珩揉了揉额角,出声制止了争论,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张启元的事,本王已有决断。他若干净,三司查不出什么,位置自然还是他的。他若不干净……”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让在场众人都是一凛。
他看向那位赵姓幕僚:“赵先生,漕运之事,由你亲自去督办,务必在半月内疏通,平抑粮价。所需人手、资源,可随时调动。”
“是,王爷。”赵先生躬身领命。
“至于账册来源,”萧景珩目光转向另一位负责情报的幕僚,“重点查都察院内部,尤其是李崇明及其亲近之人近期的动向。还有,谢砚之身边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衣人,给本王盯紧了,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属下明白。”
“王爷,”李姓幕僚仍有些不甘,“难道我们就任由谢砚之如此嚣张?他查陈望案,查柳清源旧案,分明是冲着您来的!”
“他查他的,我们查我们的。”萧景珩打断他,“他想要真相,本王也想知道,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究竟烧掉了什么!至于他是不是冲着本王来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那就要看他,能不能活着查到真相了。”
他挥挥手,让幕僚们都退下,只留下赵先生一人。
“赵先生,你对‘镜花水月’,知道多少?”萧景珩沉声问道。
赵先生低声道:“王爷,属下也只是在一些极为隐秘的前朝野史杂闻中,见过零星记载。据说,‘镜花水月’并非一个单纯的组织,更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与星象、秘术乃至一些禁忌的冶炼铸造之法有关。前朝覆灭时,其核心成员便销声匿迹。若柳清源与之有关,那先帝当年的私铸案,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景珩眼神深邃:“与秘术、铸造有关……看来,那‘永昌通宝’,或许不仅仅是钱币那么简单。先生,你秘密寻访一些精通此道的方外之人,记住,要绝对可靠。”
“是。”
赵先生退下后,萧景珩从暗格中取出一幅泛黄的画卷,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宫装女子,眉宇间与他有几分相似——那是他的生母,前太子的一位侧妃,在他年幼时便已病故。而他……前太子私生子这个身份,伴随了他一生,也是他必须登上权力巅峰的原动力之一。
先帝,他的皇叔祖,当年为何会对太子一脉如此忌惮,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宫变那夜的某些片段,如同梦魇,时常在他头痛欲裂时闪现。
谢砚之追问宫变之夜,是真的查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出于试探?
城西,枯荣巷。
这里位于京城边缘,鱼龙混杂,多是些低矮破旧的民居和廉价的客栈。
三七号是一间不起眼的棺材铺,门面狭小,招牌歪斜,透着一种阴森败落的气息。
谢砚之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了手下最擅长追踪潜伏的暗哨,扮作投宿的旅人,在附近观察了整整两日。
暗哨回报,棺材铺生意清淡,老板是个干瘦沉默的老头,平日几乎足不出户。但每到深夜,铺子后院偶尔会有极轻微的、类似金属敲击或机括转动的声音传出。而且,就在昨日傍晚,曾有一名戴着斗笠、身形魁梧的男子匆匆进入铺内,停留了约一炷香时间便离开,行踪诡秘。
“镜花”的据点?
还是萧景珩设下的陷阱?
谢砚之沉吟片刻,吩咐道:“继续监视,不要靠近后院。重点查一查那个戴斗笠的男子去向。”
他有一种预感,这间棺材铺,或许真能钓出一些东西。但眼下,他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确认。
他换了一身便服,悄然从后门出府,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来到了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
这里是太医院院使,陈太医的私宅。
陈太医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调理疑难杂症,但为人低调,不涉党争。更重要的是,他当年曾为先帝诊过脉,也是如今为萧景珩配置头痛药和鹿血的人。
谢砚之的到来,让陈太医有些意外。
“谢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陈太医屏退左右,问道。
谢砚之没有绕圈子,直接道:“陈太医,本官今日前来,是想请教关于摄政王头痛之症。”
陈太医面色微变,谨慎地道:“王爷的病症,乃积年旧疾,邪风入脑,加之操劳过度所致。下官已尽力为王爷调理,只是……此症顽固,难以根除。”
“本官听闻,王爷近日头痛加剧,可是药石无效?”谢砚之问道。
“这……”陈太医犹豫了一下,“王爷确实提及近日痛感频繁,下官也已调整过药方,加重了安神止痛的药材。”
“除了汤药和鹿血,王爷可还服用其他东西?比如……丹丸之类?”谢砚之紧紧盯着陈太医。
陈太医浑身一震,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虽然极快掩饰过去,但未能逃过谢砚之的眼睛。
“没……没有。王爷不信丹道,从未服用过任何丹丸。”陈太医矢口否认,但声音却带着颤抖。
谢砚之心中了然。
他没有再逼问,转而聊了些寻常的养生之道,便起身告辞。
离开陈府,坐在摇晃的马车中,谢砚之的脸色沉静。
陈太医在撒谎。
萧景珩很可能在服用某种丹药,陈太医知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先帝误服丹药暴毙……萧景珩也在服用丹药……
“镜花水月”……丹药……私铸案……宫变……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谢砚之轻轻咳了起来,取出素帕掩住唇。摊开时,帕心又是一抹刺目的鲜红。
他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必须尽快查明“镜花水月”的真相,以及……萧景珩服用的,究竟是什么丹。
风雪依旧,京城的夜晚,暗影幢幢,杀机四伏。
棋盘之上,落子无声,却关乎生死,关乎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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