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七带着千里海出了魇都，城外倒下一众都是晓梦玉氏的家仆，他们因为受魇都的影响，死状不一，看来这一次玉家真是折兵损将，伤亡惨重了。
他为了迅速离开晓梦境内，趁着流言还未起，赶紧买下了一辆马车，带着千里海赶出两里之外才缓速下来。
曲七停下马车，转身进入马车内查看千里海的伤情，看见千里海似乎正要醒来，浑身都在颤抖，抱着自己，紧闭着双眼，蜷缩在马车内的一角。
“千里。”曲七立刻把他抱入怀中安抚道，“千里，已经没事了，别害怕了千里。”
曲七发现，千里海一直用自己的一只手按住另一手的手腕，以为是有伤口，查看了一番后发现有一处红点，仔细一看是针孔，曲七当即给他把了脉，以为是中毒了，可并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千里海的神色还是挣扎痛苦，曲七没了法子，只能够不停的安抚他。
“千里，我们已经安全了，不要害怕了，你睁开眼就可以看见我，我已经带你离开了，暂时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曲七的话似乎是有了作用，千里海勉强能够听清楚，依偎在曲七怀中，身体还有着微小的颤抖，逐渐平缓下去，曲七有些分不清他这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再翻越过一座山，山脚下就是凉川了，可下山的路突然变得不好走，马车行走的很是迟缓，沿道的风景倒是不错，赶了一夜的路，曲七觉得自己的右手臂也有些不同寻常的痛楚，也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把马车停靠在了路边，进入马车内。
曲七还在犹豫去处，进入马车的的时候发现千里海已经完全醒过来了，歪着头想要看见窗外的样子，虽然被帘子遮挡着，可他的样子依旧入神，身体已经没有颤抖了。
“千里？”曲七小心翼翼的在他面前坐下，试探性的呼唤他，顺着他的视线，将帘子拉开，离开魇都后，他们终于可以再看见真实的对方。
千里海却转过视线看他，无心窗外，眼神一下子转变，看着他的却更像是在看一场风景，每一瞬间都如云卷云舒变幻不同，似乎也是不敢相信道，“曲七？”
“千里，哪儿还疼啊。”曲七听到千里海喊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有些紧张了，握住千里海的手，想要再次查看一下昨夜千里海捂住疼痛的地方，却被千里海抵触开，“你这样让我担心了好久，身上还有哪儿疼吗？千里……”
千里海把头低下，与他的视线错开，“曲公子……”千里海想要对他说对不起，嘴唇已经动了，可不知为何突然没能说出口，脑海里不断地在涌现出魇都的一切。
“千里，你别这样，你疼就说，说出来就好了啊，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疼的。”曲七鼓起勇气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这一路上他自己一个人想了很多，特别是独自面对夜晚的时候，同时又惧怕千里海醒来会问他一些什么，可是千里海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来过问，想要知道更多的反而是他了。
“千里，我带你下去走走好不好？”
千里海皱眉，又像是有了痛楚的模样，没有抬头，同时又固执的将他推开，只是这一下，就让曲七感到了万分的委屈，“曲公子，我想知道这里是哪里……我能，我能回去吗？你有看见林立在哪里吗？玉夫人，玉夫人她怎么样了？”
曲七看着他的眼睛，祈求道，“千里，这里不是晓梦了，我只带着你逃了出来，其他的事能不能先不管了。你要是还记得什么不想记得的，我们就先不要再去想了，好不好？”
千里海听到之后也只是抬头看着他，一双眼里波澜不惊更是变得毫无怜惜，真情也是毫不流出。
曲七深吸一口气，连叹息之时胸口处已经隐隐作痛，他的手还被胡乱的包扎着，他不相信千里海还没有看见。
他们这样沉默的对立着，曲七从怀中拿出了之前在风回山下买的红绳铜铃。
他细致的将它整理，无言中托起了千里海的左手，将红绳铜铃为其戴上。
千里海低头看着他的动作，视线在红绳铜铃上来回逗留，不知此刻有没有留意曲七那不能再明显的伤口。
“这是之前在山脚下买的，想要给你，也不是忘记了，可是千里走的太快了，没来及给千里戴上。”曲七看着千里海的手腕，纤细而白，反倒是让红绳铜铃更加吸引视线，因为佩戴的人，变得比任何一个金银首饰都要引人入胜。
曲七的视线再移不开，他只需要自己的一个手掌就可以完全握住千里海的一个手腕，他也确实这样干了，他抓住了千里海的手腕，掌心朝上，在他的心脉跳动处留下一吻。
千里海的指尖一动，恰巧在曲七的喉结处轻轻一勾，让曲七的整个后背都紧绷起来，马儿叫了一声，他们在这样狭隘的马车里，却还是不知道情之所起。
有时候曲七还是觉得是自己无耻了，仿佛还是前一刻，他手握长剑，杀心如雾，周遭死尸惨重，誓不会放过害群之马林立，又明知千里海偏袒林立，对他也丝毫不会手下留情，这一刻，却被困在这马车之间对千里海情难自禁。
“千里……你不要怕。”曲七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放开了千里海，抬手将他的发丝挽到耳后，魇都那样的地方，将千里海一个普通人变成这样，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已经是万幸，“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已经离开了是真，可是有什么落在了那里，千里海自己也不知道。
千里海算是对他的话默认了，低下头打量手腕红绳铜铃。
逐渐的，曲七发现每次千里海无言看着他的时候，总是透过了他去看另一个人，曲七不知道是谁，也不希望会是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们趁夜路到了凉川，曲七身上的钱财已经是所剩无几，几乎是在凉川一落脚，他就把马车变卖，才又换了一些钱让他们住下客栈。
曲七本就是黑衣，身上的血迹被很好的掩盖了，可是千里海身上的白衣让他这一身都变得非常的凄惨，身上的血迹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让他变得千疮百孔。
曲七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见他走路不顺，正要抱起他，千里海却向后撤退一步有意的躲开了他。
“千里？”这一路而来，千里海每一个抗拒他的举动都让他感到神伤，“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躲着我了？”
这是一场没有声音的战争，但是每时每刻都能让曲七想要歇斯底里的吼出来，去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这样对他？他甚至会因为林立已经死了也不曾感到心虚，他想要等到找到了一个完全可以容身静下来的地方了，再去告诉千里海，林立已经灰飞烟灭，看看那时他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
千里海还是没能回复他，他只是站在了这里，风一吹就可以破碎的模样。
曲七败了，他牵起千里海的手，老老实实的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整个右手臂像是被正在啃食的一样疼。
“曲公子。”千里海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拉扯住了曲七不想再往前走，曲七的右手臂难以言说的疼了起来，“可以告诉我吗？可以告诉我林立都做了什么吗？”
曲七不甘心，只有问出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千里海看着他时的眼里满是想要寻求真相的恳切，迫切的想要知道林立的下落。
“我们先安定下来，好不好？”曲七忍着疼，看见千里海就想撒泼，更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不过现在看来，千里海并不在意他，甚至可能会逃离他。
千里海像是在思考，但是曲七再牵着他走的时候没有再反抗了，可是与其说是千里海没有反抗了，更是他不容抗拒的拽着千里海，他手上已经用了力，紧紧的抓着对方。
到了客栈，曲七只要了一间房，把一切都安顿好后，准备洗浴。
千里海站在屋子的正中央，看着曲七正在准备一切，开始有了氤氲，烛火跳跃，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只觉得羞耻，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和曲七共处一室更是无可避免的感到羞耻。
戴着手绳的左手又开始疼起来，千里海却不知道该捂住哪里才是真正的伤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蝴蝶，出现了一簇火光，还有无数坠落的和星星一样的火星。
水温正好合适，曲七看见千里海站在原地发呆，尝试呼唤了他，没有得到回应。
无数的水蛇缠绕在身上，千里海光是看着它们的皮肤就头皮发麻，掌心没入盛满清水的盆子里，却让千里海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用掌心再去感触任何东西。
一颗头颅掷地有声，喷溅出来的血液沾了千里海一身，那双眼睛还在圆噔噔的看着自己，嘴里告诉他这不是梦。
“千里！”曲七叫了好几声都唤不回千里海，最后一声之后，千里海从虚幻之中看着曲七，一双眼睛中藏着惶恐，曲七也有一瞬间畏惧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明白，千里海是无法依靠他的，“千里，会有办法的。”
眼前的曲公子是真的吗？千里海已经开始怀疑了，他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又是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面前，又变成了粉末消失，每一次的出现都不是一个好时机，可是每一次的消失都能牢牢的摄住千里海的心魄。
曲七就要解开他腰间的细绳，千里海后撤一步想要躲开他，撞在了桌子上，蜡烛被打翻熄灭，屋内又没有光了。
千里海立刻警戒起来，曲七以为他伤到了哪里，抓住了他，真实与虚境结合在了一起，在曲七触碰上自己的那一刻，千里海又一次以为水蛇缠身，下意识的反抗时发现自己身上还藏着一把匕首——一把百里川给他的匕首，他瞬间就清醒过来了。
“千里，你该不会是在怕我吧？我不会伤害你，千里，你可以完全的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害你的，千里。”
“……曲公子，我只是还觉得自己在梦境之中，有些分不清了，我……是我太紧张了。”千里海把匕首藏了起来。
曲七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缓缓地放开了千里海，没再将蜡烛点燃，“千里，沐浴吧。”
曲七大概是觉得千里海介怀他了，还在介怀他趁着喝酒的壮胆事儿，也对晓梦的魇都有了阴影。
千里海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死人会做梦吗。
这样的问题仿佛不该是他想的，而是林立该想的，他此刻又为什么会想林立所想？
寂静中，千里海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曲七听见了衣裳窸窸窣窣落地的声音，他转过身，站在了窗边，透过一条缝去看张望天上的月亮。
千里海把匕首藏在了衣服里，用指尖试探了浴盆中的水温，一脚踏进去，盆里的水没过了胸膛。
曲七听见水流动的声音，确认了千里海入水之后才又转过身，月光从这条缝隙照射出清冷的一束光，曲七抬眼，他能清楚的看见，这束光准确的落在了千里海的身上，他一转过身就看见了千里海的眼睛，眼睛里也同样有一束光，曲七慌不择路，立刻将这束光挡去了。
千里海趴在木桶边缘，他仿若看见一支箭从自己眼前划了过去，同时又听见了刺破的声音，弦的余波尚在，却有人已经倒下，呼吸声渐弱，还有人在拍手称快，一把剑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千里海喉间一痒，仿若被震碎了胸膛，一口血吐了出来。
这口血吐不出怨气，千里海反而更觉得胸口发闷，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他无法控制的画面，还是有蝴蝶，一直在他眼前飞，坠落的时候翅膀依旧在燃烧，当它们落地的时候已成灰烬，没有燃起一点火花。
“千里。”曲七察觉到了异常，把蜡烛扶了起来重新点亮这个房间的唯一的光，看见千里海无力的趴在木桶的边缘，发丝随意披散在他整个后背，黑色的发丝泡在水里却染了红，一手垂放在了外面，那手腕的红绳铜铃格外的显眼，歪着脑袋枕在那只被钓着的手臂上，嘴角有血迹。
千里海再次看清了曲七的模样，心里承想他曾经是谁。
曲七似乎除了呼唤他的名字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了，不过这位曲家的公子倒是真喜欢呼唤他。曲去捧起千里海的脸为他擦干净血迹，手指不停地划过他的嘴唇。
千里海却傻傻的笑了，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至少对于曲七来说，他没见过也没想过千里海也会这样傻笑，可是千里海明明什么也没想，这样一笑大概就能猜到了，不是痴了就是真伤糊涂了。
千里海最后一刻拥有的自己的意识，看着曲七，连眼里都是在给曲七不断地回应，回应他多年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曲公子，那你带我走吧。曲公子，那你带我走吧……
曲七这一路而来其实都和小孩儿一样，一样的手足无措，一样的不听指唤的叫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是他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会看着千里海相顾无言，沦落到这种地步，就差千里海的一颗将死之心去放过曲公子了。
“曲公子，我这样吐出来其实好受多了。”千里海反过来安慰了他，自己的手贴上了曲七附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曲公子啊，不要再担心我了。”
曲七觉得很奇怪，他的手背感受着千里海掌心的温度，指尖触碰到了千里海的耳垂。奇怪到，这不该是千里海，如果这真的是，肯定不是为了他。
“能告诉我林立的下落了吗？”
果然。曲七的神色逐渐黯淡下去，数不尽的失落冲击着他，让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结果。
“千里，他很重要吗？”
千里海的眼里满是朦胧，在热腾腾的雾气中看着曲七，不知道此刻到底是不是真情实感，这氛围营造的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迷乱了。
“曲公子，林立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让他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
曲七找着机会捏了捏千里海的耳垂，感受到了对方明显的身体僵了一下，“千里的耳朵摸起来好舒服。”
千里海立刻把头偏了过去，整个身体都向后挪了挪，曲七的手落在了半空中，“曲公子，不要再这样了。”
曲七的一切心思都落空了，他明目张胆的把心都摆出来，还是被退了回来，他从前比不过一个百里川他勉强认了，如今又多出来了一个林立。
曲七走到千里海身后，拿来椅子坐下，千里海刚想回头，曲七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千里，别动。”
房间里孱弱的火光拼命地照亮了这二人在烛火下的面容，曲七用指尖轻轻梳理着千里海的头发，千里海很是不习惯的想要逃离，他只要一动，曲七就会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别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曲七才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开口了，“林立死了。”
仿佛是料到了千里海会转身，曲七提前把他压住了，千里海在震惊之余只能死死的盯着前方，他的视线只能停留在了唯一跳跃的火光上。
“玉家主也死了。他们在魇都里互相残杀，落了个两败俱伤。”曲七是亲眼看见玉鸣是怎么被杀的，又亲眼看见林立是怎么死的。
“那玉夫人呢？”
“玉夫人？我从未见过她。”
千里海浑身冰凉到极点，但是泡在温热的水盆中，让他整个身体有凉有热，额头冒出了冷汗。
曲七注意到了，他又一次把手伸向了千里海的耳朵，捏了捏他的耳垂，“千里有在魇都看见我吗？”
“没有。”千里海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出乎意料的立刻回答了他。
“那千里看见谁了？”
“我谁也没看见。我睡着了，醒来就看见了曲公子。”千里海的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连曲七的手捏着自己的耳朵都没反应了。
“千里不问我林立怎么死的吗？”
“曲公子不是说了吗，他们两败俱伤。”千里海又觉得喉咙痒了起来。
“可我没说同归于尽啊。”
千里海转头看向了他，曲七一开始也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的，视线开始跟随着一滴水珠，慢慢下滑到了他的锁骨。
“林立为什么要与玉家主动手。”千里海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直愣愣的看着曲七，毫不避讳的视线，曲七又一次低下头去。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林立发疯了吧，一开始还好好的，突然就疯了。”千里海还是那样看着他，曲七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想起来了，林立没疯之前，还说，他只是一副空壳罢了。”
千里海这才罢休的撤回了视线。
曲七的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着，“千里没有其他想再问的了吗？”
比如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怎么带你逃生的，我也在魇都里看见了什么，我有没有受伤，我的伤口还疼吗。
可是千里海看着他的眼神远没有刚才那样真切了，“玉兰知道这件事了吗？”
曲七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大脑里还在努力的腾空想怎么回答千里海这个问题。
“千里，我怎么知道呢……”曲七站起身，又弯下身子，打算把千里海抱起来了。
“曲公子，我自己来就好了。”千里海看出了他的意图，马上就拒绝了他，去找寻自己的衣服。
曲七看着千里海站起身，水哗啦啦落下，曲七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应该啊……他觉得这不像是千里海。
衣服是曲七临时找小二要来的，只有单薄的一件，套在身上，轮廓什么的都遮挡不住。
曲七主动移开了视线，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道，“千里，休息了吧。”
千里海本就背对着他，蜡烛一吹灭，更是找不到了曲七的位置。
“曲公子，那你呢？”
“还很很多东西没收拾，千里，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曲七真的把门关上出去了，千里海站在原地等了很久，确认曲七没有回来之后，把旧衣服里的匕首放在了枕头下面，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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