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七被门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啼哭声吵醒，睡眼惺忪之际发现还在怀中的千里海已经醒来，正低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曲七已经醒来也尚未发现。
曲七轻声呼唤他，他的半边身子有些发麻，他一夜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千里海见他醒了，立刻就要坐起身，推开了他的胳膊，可见在曲七没醒之前，他已经试图挣扎过许多次了。
曲七也勉强捂着胳膊坐起了身子。
千里海已经坐起身看着他，那眸子中倒映着曲七的脸。这几日千里海总是这样看着他，这样看着他的时候曲七总觉周身万籁俱寂，倒不是独处一身的寂静，反倒是有了被抛弃了一样的错觉。
“千里，这里可还疼？”曲七抬手就要触碰到千里海脖子的伤口，针线缝合的红肿还未消，还有血凝成的黑色的结块，不排除千里海又用手给这伤口进行了二次伤害。
见他抬手，千里海轻轻一偏头就躲过了，幽深的看着他，曲七被他这样看着，有一丝的害怕又有些后悔，他不知自己怕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有何可悔，他对千里海的情感已经被自己上了无形的枷锁，让他更是无法形容这其中的诸多痛楚。
千里海还是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门外有人敲门，只能是清明，这敲门声拯救了快要溺亡的曲七，让他得以从千里海的沉默中被解救。
曲七起身去开门，清明端着一碗看着就极苦的药站在了他面前，曲七也闻到了这药的苦。
“清明大夫。”
千里海也下了床，脚落在地上却未见起身，观望曲七的后背。
曲七看着这碗药皱眉，不过这眉毛大概是替千里海皱的。
“大夫，这药……可是给千里的？”
清明理所应当的点头。
房间里也逐渐的开始弥漫苦味，千里海揉了揉鼻子，这味道闻起来也让他有些莫名的难受。
千里海终于是站起身，走到了曲七身边。
千里海看着清明手中的药，黑黢黢的，而清明则是盯着他脖子上恶化的伤，又将视线移向他的手，看见了指尖间隙中藏着的血迹。
承想这千里二少爷是患了什么失心疯吗，犹记杜府之时的那些时日，也未见有这些求死之人的症状，反而是活的好好的。
清明再看向他脖子，画皮这人凑合惯了，只懂些缝合的技巧，要他看，最好是把这伤口包扎起来，免得管不住手徒增事宜。
清明把药递到了曲七手中，终于把自己的手空余出来的在空中比划，先是指了千里海的脖子，随后做了个缠绕的动作，尽管这样他觉得自己有些蠢。
曲七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让千里海喝下这碗药，看着这清明浅显易懂的手势反而是费劲了。
“大夫的医馆内，可有饴糖？”
清明：……
清明看一眼曲七，又看一眼千里海，觉得自己才是被玩了的那个，他本可以出去随便找个人杀了然后代替那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些后悔接替画皮了。
清明微笑，江离又开始哭闹，他的头一下子大起来，好在是他是真正的医者，这些能忍下来，于是更加大幅度的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虽然这样更蠢了。
如果再这样蠢下去这曲二还是不明白，清明真要觉得给他医医脑子。
曲七先转头看向了千里海，“如果包扎起来，对于千里来说会更好，伤口在愈合的时候发痒，况且又是这样脆弱的地方，确实该包扎起来。”
“不知清明大夫这儿，是否有饴糖？”曲七还是不忘初心的问他。
清明大概猜到了曲七在想什么，当然这也只是曲七替千里海想的罢，就在清明看来，千里海并不能算是一个不能吃苦的人，之前在杜府他给千里海的药，可与现在这碗不相上下，但是这医馆内哪儿藏着饴糖，或者是有没有饴糖，他可不知，所以他就摇头了。
谁是下一秒这曲七竟亲自替千里海尝了一口这药，曲七的神色肉眼可见的痛苦起来，喝了一小口后神色复杂，扭头又对千里海说，“千里，这药不苦。”
清明：……
这碗药喝的磨磨唧唧，清明算是被大饱了一场眼福，以曲七的脸色来看，如果真不苦的话，味蕾可能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脑子可能是被苦迷糊了。
曲七这样，清明反而是有些期待千里海的反应了，这从头至尾的温润公子，如今变得冷淡又不近人情的样子。曲七待千里海的好，千里海却总是视若无物，若是放一外人在旁，都可能会错意以为是惹了娘子生气的郎君——但是现在在一旁的是清明。所以每每这时候曲七都会觉得心寒，但是千里海看向他的时候，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
等着看戏的清明，看着千里海不慌不忙的接过了曲七手中的药，只是看了一眼后，试探性的将药在嘴边停留片刻，随后神色不改的喝了下去。
清明有些意外，看千里海的神情，可能是真不苦，不过如果这还不苦的话，显然是味蕾出了问题，就是不知道脑子里还会不会纠结这药竟然会不苦。
看来这也是曲七意料之外的结果，他在愣神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替千里海倒了一杯水消苦，不过就事论事来看，需要消苦的大概是曲七。
但是千里海还是接过了，把茶杯里的水也喝了，似乎刚才喝的也是白水一样。
清明此刻觉得甚是无趣，感觉自己像是在看惹了娘子生气的郎君。
“千里，真不苦？”曲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千里海，怕他这是硬撑。
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清明好想说话，他突然觉得无趣的又是自己了。
千里海喝完药后一直看着清明，让清明都错以为他认出自己了。曲七也通过千里海的视线看向了他。
清明低头咳了一声，倒是多了一些掩饰的意思，他露出失陪的表情，短暂的离开了。
清明一离开，曲七挡在了他面前，“千里，你是觉得清明大夫有哪里不妥吗？”
千里海微微抬头看他，忽然又要去触碰伤口，曲七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他，“千里，再忍忍，这里的伤马虎不得。”
过了一会儿，清明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盆沿上搭着一块布和包扎用的纱布，他拿出药膏打开，放在了桌上，开始和曲七你看我我看你。
清明想也不用想，看千里海那眼神就知道他们是不会有触碰的机会了，并且上药这简单的事，曲七自己也会揽下来，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到底是今日千里海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还是之前画皮露出了破绽让千里海有所察觉。
可是曲七和清明想的又恰恰相反了，想起了今天千里海和这几日与他的疏离，上药这样的接触在现在看来，还是有些艰难，况且清明是大夫，肯定会比他更懂，也免得到时候自己不知手轻手重弄疼了千里海，如果今日站在面前的是百里川要给千里海上药，曲七也忍了。
曲七：“……”
清明：……
清明又笑，他能感觉这短短时间内，自己的脸已经要笑僵了，既然曲七不说话，自然是在等他自己心领神会的离开，那就先离开吧。
“清明大夫？”曲七一看他要离开，就纳闷了，他还等着清明给千里海上药呢，这药还没上，怎么人就要走了。
清明也纳闷了，这简简单单的上药，连线都不用拆，就擦个伤口上药然后包扎，这曲二难道还不会？
他们再次大眼瞪小眼，清明实在是受不了了，今日这曲二不开窍也得开窍，反正也只有他能说话。清明干净利落，把布打湿，拧的半干不干，上手就要给千里海处理伤口，他的手刚抬起来，千里海就要躲开，清明眼疾手快转身就把这块布塞到曲七手中。
曲七尚在茫然中，清明就已经关上房门一身轻松的离开了，没有一个动作有半分的迟疑。
“千……千里？”曲七看一眼关上的门，看一眼千里海，又看一眼手中的布。
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药膏特有的草药香时刻提醒着曲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让曲七想起了在风回山之时，他总是能够触碰到的千里海，还能够拥抱，耍无赖，或许也有他越线的成分，导致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曲七抬手，刚要触碰到千里海的伤口，果不其然，千里海躲开后，想要从他手中拿过布自己擦拭伤口。
“千里。”曲七没有松手，可是他发现，千里海伸的是左手，他的左手腕上面也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你在抗拒我，许是魇都的事，或者只是我自己的原因，可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只需要相信我，我只是想给你处理一下伤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可只要是你不想告诉我，你就可以不用说。”
人一旦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就会深陷其中。
一瞬间曲七反而是自己点醒了自己，他看着千里海手腕上空无一物，这几日一心都是想着千里海，便没了心思去想别的，他仿佛被控制了，他的心里只有千里海，现在所说的，也都是他所想，可想便是想，他似乎都在回避，如今得空，他便开始想千里海寻死的真正原因。或许不是因为魇都，也更不会因为他，要说那些死了的人中能让千里海在意的，便只有林立了。
他在前夜里告诉了千里海林立已经死了的消息，后夜里千里海便要寻死，现在又郁郁寡欢对他疏离至此，取下了他所赠送出去的红绳铜铃，难道不是因为林立还有别人吗？
只要有了一个结论，它便成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存在，无论对错，无论真实，任何时候都会存在。
“千里，你做这一切，可是为了林立？”曲七问他。那些“你不想说就不必说”的话，都是曲七骗自己的鬼话。
千里海突然自己松开了手，他再一次远离了曲七，看着曲七时的那双眼睛里有了波澜，曲七说的这句话就像是往池子中扔的一颗小石头。
“林立是有多好，千里家的二少爷会为了他寻死？”曲七的语气中都是不敢相信，他希望自己说的这句话能被否认，所以他比平时更加需要千里海的回应。
千里海说不出话，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任凭曲七独自猜想。
沉默的尽头是对其猜想的进一步肯定，曲七无法接受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他没忍住对自己的嘲笑，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欺欺人。
曲七把布重新放入水中，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把手再次伸向了千里海的伤口。
千里海这一次没躲开了，在曲七看来，这是对他猜想的进一步证实。
“千里想家了吗？”曲七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他受伤的那只手。
曲七没打算要到回应了，千里海也没给，他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这里离千里家太远了，可我不想让你回家。此刻乘风师兄应该也是不在千里家的，我觉得你的阿爹阿娘并不疼你。还记得之前你来我家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们竟然也不闻不问最后还是把你送到了风回山，所以我不想让你回家。”
曲七仔细的把伤口周围的余痂都清理干净，好让这一处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一会儿我写一封家书，把我们现在的处境告诉我阿爹。你就先去我家，把这一身的伤都养好了，再回去处理剩下的事，好不好？”
只要不离开千里，一切都还有机会。曲七是这样想的，况且玉家是不会放过千里海的，把千里海留在身边，至少还可以保护他。
伤口清理完后，就要开始上药了。
曲七挖起一小勺药膏正要给千里海涂抹，千里海很是配合他的微微仰起头了他。
药膏轻轻涂抹在了喉结上，曲七温柔又细致，可是这过程实在是被曲七拖的太漫长，千里海吞咽了好几次，喉结上下滚动，曲七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
“千里，林立在你心中的地位固然重要，可再怎样，都没你的命重要。”曲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里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在乎。总算是把伤口包扎好了后，他说，“我把水端出去倒了。”
这是这几日曲七头一次消失在千里海眼前。
曲七寻着孩童的哭泣声找到了正在庭院的清明，遍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而那个哭泣的孩童正在他身边的篮子里。
“大夫，你这是？”
清明正被江离吵的心烦意乱，听见曲七的声音，差点下意识的防备，随后站起了身，只是朝着曲七点头微笑。
曲七却被江离吸引，靠近一步，看着篮子里的江离，“大夫，这是谁家的孩子。”曲七蹲下，戳了戳江离的脸，江离哭的更大声了。
清明差点就要出声解释，硬是憋回去后，蹲下抱起了江离，很是生疏的哄他。
曲七没有任何负罪感的看着江离，清明还寻思着这曲二不在千里海身边，跑到他这里来干什么，曲七就说，“这几日实在是麻烦清明大夫了。”
清明抱着江离，实在是空闲不出来做多余的动作，心里有些埋怨这曲二不来事。
曲七知道他说不了话，他们之见交流有间隙，也只好作罢步入正题，“我和千里大概不会再打扰到大夫几日了。”
清明的脑子一下子就转了起来，如果曲七带着千里海走了，他就会错过这把千里海带回辰家的唯一机会，但是表面还是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曲七似乎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什么别的担忧，“待千里伤好一二，我书信家中，定会补还大夫谢礼。”
清明还是点头，寻思这曲二还挺知恩图报，只是江离一直哭哭啼啼，要说是谢礼，能把江离带走就是对他最大的谢礼。
曲七终于走了，清明重新把江离放在篮子中轻轻摇晃，他的手很稳，力度适中，江离的哭声逐渐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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