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萧苁芸愣神之际,少年用手中的剑鞘碰了碰她的手,“姐姐,在下陈慕阳。京都人士,你的远房表弟。家母与你父亲为堂兄妹。”什么!“你休要胡言,可没有什么远房表亲,你莫要玩弄于我。”萧苁芸庭院里,暮春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老槐树繁密的枝叶,筛下一地跳跃的光斑。萧苁芸斜倚在冰凉的石栏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石表面粗糙的纹理,思绪却飘得极远,仿佛被那几缕穿过树冠的游丝般的云絮带去了天边。父亲临行前紧锁的眉头、母亲灯下无声的叹息、还有这庭院里日复一日的寂静……重重叠叠,压在心口。
就在神思恍惚的当口,一点微凉而坚硬的触感,突兀地落在她搁在石栏的手背上。
她悚然一惊,如同被蛰了一下,猛地抽回手,指尖瞬间绷紧。定睛看去,竟是一截深褐色的剑鞘末端,纹理细密,打磨得光滑,带着一种冷兵器特有的、不容忽视的硬朗。视线顺着那剑鞘往上移,撞入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眸。
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他身量颇高,穿着京都时下最时兴的窄袖云纹锦袍,腰间束带利落,佩着那柄方才“造次”的长剑,整个人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透着一股未经世故磨砺的清爽。此刻,他正微微歪着头看她,笑容坦荡得近乎晃眼。
“姐姐,”少年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在下陈慕阳。京都人士,你的远房表弟。家母与你父亲,可是嫡亲的堂兄妹。”
这突兀的称呼和自报家门,像一颗石子狠狠砸进萧苁芸沉滞的心湖。她只觉得一股荒谬的冷气从脚底倏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方才所有飘忽的思绪。远房表弟?京都?堂兄妹?父亲是萧家独子,祖辈凋零,她自小在这府邸长大,从未听说过半个“堂”字开头的亲戚!这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上门来!
萧苁芸嘴角一撇,那弧度冷得像初冬河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休要胡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淬着寒意,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我萧家可没有什么远房表亲。你莫要在此玩弄于我!”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腰间的软剑已如一道银亮的毒蛇,带着破空的锐响,骤然弹出!剑光一闪,直取少年握着剑鞘的手腕,又快又狠,毫无花哨。这是她父亲亲传的军中格杀技,只求制敌,不讲情面。
然而,剑锋所至,却只划开了一片空气。
那少年——陈慕阳,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柳絮,毫无预兆地向后飘开半步。这半步精妙绝伦,恰恰让开了剑尖最致命的一寸锋芒。他甚至连握着剑鞘的手都未曾松开,姿态依旧从容,脸上那点笑意也未曾褪尽,只是眸色深了深,多了一丝了然的意味。
“姐姐莫急,”陈慕阳的声音平稳依旧,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剑只是拂面清风,“家母常提起姨母,说你们姐妹俩身上,连隐秘处的胎记都如出一辙。”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无畏地迎上萧苁芸喷火的怒视,清晰无比地吐出后半句,“尤其是……你左肩胛骨下方,那枚小小的、蝶翅形状的朱砂色印记。”
“嗡”的一声!
萧苁芸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涌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通红,随即又被巨大的惊骇冲得一片煞白。那枚小小的蝶形胎记,除了贴身侍奉的嬷嬷和早已逝去的母亲,绝无第三人知晓!那是她最私密的印记,深藏在重重衣襟之下,此刻却被这个陌生的少年,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轻易点破!
羞怒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进四肢百骸,让她握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剑尖犹自指着陈慕阳,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
陈慕阳仿佛没看见那直指自己的利刃,也没在意她脸上风云变幻的羞愤。他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笃定:“家母还说……姨父大人当年投身军伍之前,在族谱上落的名字,并非如今的‘萧景文’,而是……‘萧远山’。”
萧远山!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萧苁芸的心上。
父亲那尘封在故纸堆里、连她自己都只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窥见一眼的旧名!那是父亲决意从军、舍弃过往一切时亲手埋葬的名字,早已被岁月遗忘,成了府邸里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庭院!
是萧苁芸手边石栏上那个盛着半盏冷茶的青瓷茶壶。她方才心神剧震,无意识间手肘猛地扫过,茶壶跌落在地,瞬间粉身碎骨。褐色的茶水混着尖锐的瓷片,狼狈地溅开,濡湿了她的裙裾下摆,也像是泼洒在她混乱的心湖里。
庭中槐花无声飘落,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悄然沾上她微微颤抖的剑尖。萧苁芸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少年,那眼神里惊疑、恐惧、羞愤……种种激烈情绪疯狂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剑尖的颤抖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
“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意欲何为?!”
陈慕阳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敛去了。他看着眼前女子煞白的脸、颤抖的剑,以及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水和碎片,眼神深处翻腾起极其复杂的东西。那里面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急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沉重地砸向萧苁芸:
“因为我必须来,姐姐。因为……未来……你会死。”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块裹挟着寒冰的巨石,轰然砸落。庭院里残留的槐花香气似乎瞬间冻结,连空气都凝滞了。萧苁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惨白。
死?
萧苁芸不知所然,脑中一片轰鸣。为什么?凭什么?父亲萧远山从尸山血海的北境战场浴血归来,断了两根肋骨,瘸了一条腿,换回一身荣光与足以安稳度日的抚恤,也彻底厌倦了刀光剑影。他主动请辞了军职,在这远离边关的江南小城安顿下来,凭借早年读过的书和战场历练出的精明,在一家信誉颇好的商行当了个账房先生。日子虽不豪奢,却也清静安稳,远离了杀戮与朝不保夕的恐惧。母亲脸上也多了笑容,自己也得以在这方小院中,伴着老槐树的阴凉和花香,习练父亲闲暇时教她的几式防身剑法,图个强身健体。生活像一泓平静的池水,映照着安稳的日光
“你说什么?”
“不……不是胡话……”萧苁芸的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真的……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谁?是谁要杀我?杀爹?”萧苁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凌厉。父亲战场归隐,做了账房先生,平日里谨小慎微,待人谦和,从未听闻与人结下深仇大恨。是什么人要对他们这样的“安稳人家”下手?听起来绝非寻常劫匪!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凋零的槐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也落在萧苁芸冰冷的手背上。庭院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针的心跳。
空气,彻底凝固成了冰窖。安稳的表象之下,看不见的裂痕,无声而狰狞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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