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奔波,身心的疲惫,以及对父亲、对清浅无尽的担忧,早已将他这个从未真正经历过风浪的世家公子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带着仅剩的几名忠仆,租下了一处临河的小院暂作休整。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苏逸尘坐在临窗的桌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浑浊的、流淌不息的淮水。
老仆苏福从外面采买归来,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到苏逸尘面前,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福伯,怎么了?”苏逸尘心头一紧。
“少……少爷……”苏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宜阳……宜阳传来消息……老爷……老爷他……前日夜里,突发急症……去了!”
“去了”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苏逸尘的耳膜。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翻倒,发出巨响。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苏福,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
不,不是无法理解;是拒绝理解。
“你胡说什么!”苏逸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恐慌,“我父亲他……他只是需要留在宜阳周旋!他只是……只是暂时不能离开!什么急症?荒谬!定是谣传!”
他像是在对苏福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试图用声音的力量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冰冷的阴影;他知道白羽卫的可怕,知道谢沧的狠毒,他内心深处早已预感到父亲凶多吉少……但他不愿意相信!他不能接受!
苏福看着少爷那骤然失血的脸和眼中近乎偏执的否认,哭得更凶了:“少爷……消息……消息是从宜阳咱们旧日的关系那里传来的,不止一处……都这么说啊!”
“住口!”苏逸尘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
“定是白羽卫散播的谣言!他们想乱我心智!想引我回去!我父亲……我父亲他武功不弱,心思缜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急症”那两个字像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所有的悲伤和恐惧,仿佛都被这强烈的否认和愤怒所取代,或者说,被强行压抑了下去。他不能哭,哭了,就好像承认了那个他无法承受的事实。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跪地痛哭的苏福和其他面露悲戚的仆从,双手死死抓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窗外那浑浊的河水,眼神却空洞地没有焦点,只是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如同魔怔:
“是谣言……一定是谣言……父亲不会有事……他不会丢下我……不会的……”
接下来的两天,苏逸尘如同行尸走肉。他照常吃饭,照常休息,甚至还能冷静地吩咐苏福去打听更详细的消息。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少爷不一样了。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悲伤,那悲伤太过沉重,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他不哭,不笑,不说话,只是常常一个人呆坐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
而当他在茶楼、在街市,听到那些关于父亲之死的议论时,这种死寂的平静下,是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听说了吗?宜阳那个苏伯钧,死了!”
“哪个苏伯钧?”
“就是那个吞了故友黎家产业,逼得人家孤女不知所踪的苏伯钧啊!”
“哦!那个黑心肝的!死得好!真是报应不爽!”
“可不是嘛!听说死得还挺突然,真是老天开眼!”
“这种背信弃义之徒,死了活该!只可惜了黎家那位小姐,也不知流落何方,是死是活……”
这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苏逸尘的心里。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多想站起来,对着所有人大声嘶吼,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保护清浅,为了苏家,才不得不背负这千古骂名!他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他不能……
父亲的临终嘱托言犹在耳,白羽卫的阴影如芒在背。
他若开口,不仅父亲白白牺牲,清浅妹妹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连他自己和这些忠仆,也难逃毒手。
这无法言说的真相,这沉重的冤屈,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只能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将所有的悲痛、愤怒、不甘,都死死地压抑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独自咀嚼着这世间最苦涩的滋味。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一处官道岔口的简陋茶寮里,黎清浅听到了同样的死讯;她和芮芮正在此歇脚,邻桌行商的议论,混着尘土味飘了过来。
“……宜阳苏家,算是完了。”
“苏伯钧?那个害了黎家小姐的?”
“对,就是他!前两日暴毙了!”
“暴毙?我看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天谴!”
黎清浅端着粗陶碗的手,猛地一颤,碗里浑浊的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粗布的衣袖。
苏世伯……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死寂的心湖,激起了剧烈的、复杂的波澜。震惊是第一反应。那个不久前还看似精明强干、运筹帷幄的世伯,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随即涌上心头的,并非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也并非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了初到宜阳时,苏世伯那看似真诚的关怀,那些送来的安神香、滋补品;想起了他手把手教她看账本、分析市场时的耐心;想起了在她最孤立无援、沉浸在丧亲之痛中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给了她一个看似可以依靠的支点……
但他最终欺骗了她,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可为什么……听到他的死讯,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恨意,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阳光透过茶寮破旧的棚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显得她神色莫辨。
“小姐?”芮芮担忧地小声唤道,她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心中对苏伯钧只有愤恨,“那种人,死了活该!您别为他费神!”
黎清浅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官道远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芮芮,我们去前面的寺院看看。”
“寺院?”芮芮不解,“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去……给苏世伯,上一炷香。”黎清浅平静地说。
“什么?!”芮芮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桌人侧目。她赶紧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小姐!您是不是气糊涂了?他那样对您,把您害得这么惨!您还去给他上香?!”
黎清浅转过头,看着芮芮因愤慨而涨红的脸,眼神清澈而冷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芮芮”她轻声说,像是对芮芮说,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在我爹娘刚走,我最难的时候,站出来帮我、教我、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丝暖意的,确实是他,苏世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虽然后来……他做了那些事。但我总觉得……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不全是算计。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又为什么……会突然走了。”
她没有证据,只有一种基于细致观察和直觉的模糊感觉;这份敏锐的洞察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简单的行装:“走吧。无论他后来如何,最初的援手是真实的。这一炷香,是还他当初那份情,也是求个心安,愿他……早登极乐吧。”
芮芮看着小姐平静却坚定的侧脸,虽然心中依旧愤愤,却也不再反驳。她默默地跟上。
她们在下一个城镇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寺院,香火不算旺盛,却有一种难得的清净。黎清浅捐了仅有的几文钱香油,请了一炷香。
她跪在佛前,虔诚地拜了三拜,心中默默祷祝。没有怨恨,没有诅咒,只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和对生命无常的感叹。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清丽而坚毅的容颜;从寺院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绚烂却即将逝去的晚霞。
黎清浅站在寺外的石阶上,望着那漫天残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复杂心绪,都随着这口气吐出。
她转过身,看着身旁始终陪伴着自己的芮芮,郑重地说道:“芮芮,从今往后,黎家已经没有了。你我不再是主仆。”
芮芮一惊,眼圈瞬间红了:“小姐!您不要我了吗?”
“不。”黎清浅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暖 “我的意思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你随我姓,就叫……黎芮芮,可好?”
黎芮芮愣住了,一种新生的归属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却带着笑:“好!小姐……不,姐姐!我都听你的!”
黎清浅也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一丝极淡的笑容,她挽起黎芮芮的手,目光投向那霞光尽头、蜿蜒通向未知远方的官道。
“好,芮芮。前路漫漫,以后,就我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我们去江湖!不仅要闯出‘侠’名,更要证明我爹爹秉持的‘道’没有错!我要这天下,少一些像我这般无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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