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行一脑筋打了个弯,方而道:“将士们提刀上阵英勇勃然,然死后自该属阴灵鬼魂,若要行祭,也该是选定阴气最盛之时吧。”
着重既顺阴阳而行,这么猜测应该也没错吧。
“封兄是觉如何?”不自信的褚行一看向了封直。
窗外微风倏起,撩动座上男子碎发簇簇,划过眉眼却是一片紧蹙纠集之象。
“那术士见成帝第一面说了什么?”姜桐问。
“鬼魂……”不敢有一丝松懈的褚行一即刻脱口道。
“鬼魂缠绕。”姜桐神色郑重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封直和褚行一眼中闪过一道困惑。
“君为阳,臣为阴,那二十万将士死后化作阴灵,自然便缠上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九五至尊。”反正褚行一是这么理解这四个字。
封直静静不说话,心下也觉此言理解没毛病。
但见姜桐迟迟不点头,模棱两端将二人胃口吊了个十足。
“褚公子这么想来也属惯常,没错,只是……”姜桐犹犹豫豫,话说又抛出一个迂回。
褚行一的假面急得差点垮下,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姜桐便再说:“二十万的阴灵,褚公子方说行祭该定于阴气最盛之时,可别忘了,这是成帝要摆脱二十万阴灵纠缠,而非是寻常祭祀于安息。”
要明白一个意思,这场献祭平息的不是二十万阴灵,是在为成帝“治病”之本身。
褚行一微怔,“……成帝向来厚待将士,尤其凉州城为国殉身的这二十万,可用了不少……”是啊,若是这些法子有用,又何须找这歪门邪道。
“那,那接下来呢?”褚行一还是不太懂,既是围绕成帝而为,那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不为二十万阴灵,自然也不会选在阴气最盛之祭。”姜桐看着他定定地说道。
褚行一若有其解,“那便是顺阳义而行,要在阳气最盛之时。”
话在这个点上但并非是重点,其实还是没反应过来。
姜桐掩面打了个呵欠,转眼放在了一边。
“当时朝纲未稳,若在都城行事,风险必定百倍胜犹,术士提议,最后便在洛河一带选定了一块地方。”
“洛河之北,水北为阳。”封直半晌冒出声来。
姜桐心下微动,不动声色道:“彼时各地动乱频起,这一带受之牵连好像也死了挺多人,看来封公子是知道的。”
“不是好像,是确实。”封直意味深长地瞟了回去。
“封公子懂得确实多……”姜桐迎面点了点头,不回避地再说:“成帝处死了很多逆党叛乱,但也念恩德,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还不至于绝了后代血脉。”
“只是这些人终究是罪人之后,只能通通发配至岭南。唉,冯家最后也是落得这般归宿,都是流放路上的苦命人,可怜啊!”
再多的感叹,现在说来不过就是一些风凉话而已。
可听完姜桐这番“风凉话”,封直立时察觉出不对劲了,有问题……
“冯家何时知道了此事?他们怎么搅合进去?”
“封公子对冯家过往有什么疑问,派人前去查清一下自然就知道了。”
“你们……”
褚行一听得云里雾里,一个脑袋不够用,明显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是问了这两人也不一定会理他,还不如自己快点想明白。
一盏茶的时间,周围陷入了极端沉静。
直到孙县丞亲自押上五花大绑的冯翠河,“禀使君,罪人冯翠河已带到。”
深受折磨的冯翠河眼神已然空洞,嘴里嘟囔重复着,
孙县丞忍无可忍又将白布塞了他一嘴巴,“怕是冲撞了使君和郡主,此人行为癫常不准,下官便将冯县……冯氏也并带上来了,可请使君定夺。”
“我看没必要劳烦冯县令了,兄弟二人一起抱头伤情,反倒耽误。”
姜桐率先起身说来,给冯翠河松了松绑,又丢开了其嘴里束缚。孙县丞弯身静候,未闻使君发话,过了一会,这人得了交代才静悄悄地退下。
明镜堂下就听冯翠河独自碎碎念叨,跟念紧箍咒一样的难听,封直可不是什么面善手软的主儿,一身的凌厉劲跟那竹尖尖般遍布昂扬,还有那略带阴恻恻的目光。
这可叫冯翠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都已经认罪了,你们何必这般羞辱!”冯翠河恼怒地背过身去,不想承认自己怕了个二十来岁的晚生后辈。
“仗势欺人!”
恨恨地啐了一口,还是嫉恨这高堂背后的滔天权势。
封直倒是面无起伏,只说道:“人给你带来了,想问什么便问吧。”
这话可是交给姜桐了。
“那封公子就且坐着仔细听罢。”姜桐眼眸一紧,转眼朝面笑呵呵。
冯翠河随声盯去,就这一脸和和气气的小女娃子,心里有啥紧张也去了一半。
“再问先生一道,对李家庄之事真的毫不知情么?”话声紧接而至。
姜桐端正地站在明镜下,冯翠河这不以为意的小女娃子,眨眼一瞬间,再看却有种说不来的感觉,是这环境威严又带些许神圣。
那双眼睛尤其特别明亮,像能看透人心般……
冯翠河吭了两声,眼神闪烁:“我怎会知道这些!我来沣县才几年,那些人是宋正秦在位之时收留安置的,你们该去问他才是。”
这话就说得有些耍无赖了,明知宋县丞已不再人世,尸骨都烂成一堆了。
姜桐不怒反喜:“先生说得是哪些人?‘那些人’是什么人?我说的是李家庄遭匪祸一事,毕竟易三戈为你所驱使,先生此前当真一点都不知情么?”
“我、我、我哪里知道……”突然被问得一串,冯翠河结结巴巴明显慌了神。
可这老奸巨猾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李家庄,不过都是一些种田的村民,无钱无势非我所要。我是丧心病狂,也还没疯到这种地步,屠村一事,更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做下,若非是这身体拖累,疏忽大意了,哪里由得那些狗东西来祸害!”
事情败露,对于闵良之这群天杀的灾舅子,冯翠河都恨不得亲手将其一等通通剁了喂狗去。
“先生纵有万般狠毒算计,对冯县令的爱护之心是不曾有过动摇的。”这一点姜桐是相信的。
“那又怎么样呢,最终来,还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亲手害了他……”
看着这满手洗不掉的血腥,冯翠河只恨自己连累了小弟半生心血,都要跟着颠覆了。
姜桐叹道:“冯县令仕途顺遂,没有三年前那场意外,你也不会铤而走险,走上这条不归路吧。”
“意外,你、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冯翠河明显地装起了傻,是准备一问三不知了。
“三年前陈县突遭天火侵袭,半个陈县城遭之毁灭。郡治之地,发生如此大事,这郡府里面的官员一个都免不了降罪受罚。”姜桐很有耐心地提醒道。
冯翠河捂住耳朵,佯装头疼没听进去的样子。
“先生应该很清楚吧。”姜桐清脆的声音接着响来:“冯县令,当时还是冯长史,少不得被一道牵连降罪,或有殃及性命。可这人头岌岌可危之下,冯长史还能保住官身,最后成了沣县县令。”
清晰地挑开事实,冯翠河却依旧遮遮掩掩。
姜桐眼中微寒闪过,“沣县是个好地方,阳尚使君真是用心良苦啊,冯县令能得他赏识做到……”
“石溪他一身真才实学,坦荡如砥,走到如今全然是他个人本事,不需要靠攀附谁来求仕进。”冯翠河忍不下去,护弟心切的他听不得任何暗指贬低冯石溪的声音。
姜桐沉沉气,浅笑片刻道:“冯县令盛名远扬,有得诸多君子认证,人品才学自是可信。”
“那是当然!”冯翠河掩不住的骄傲之色。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若无你这位兄长悉心教导保护,以言传身教之,冯县令也不会有此成就。先生若是亮于人前,想必定是会光彩溢目,阳尚使君的赏识倾目也不在话下。”
本来还在默默赞同的冯翠河,一听姜桐后面说这话立即又掩起了脸色。
这个笑得和善的女娃娃倒是小瞧了,短短几句就差点叫人栽了坑。
冯翠河心生警惕,默不作声地低头揉搓着太阳穴。
姜桐眉梢轻挑:“先生不说话,只当你是默认了。”
认?我认什么了?
冯翠河被这语气搞得心慌慌,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情急之下抱头滚在地上演起了病发之样。
“我,我头疼……”两眼一闭,刚叫唤两声便晕倒了过去。
姜桐无奈摇摇头,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拖出去,把冯石溪带进来。”封直冷冽的声音听起来似要将人扒了皮吊打一顿。
“咳咳咳……咳咳。”冯翠河立时清醒。
姜桐方作惊喜:“我就知道先生耳聪目明,一旦涉及到冯县令,便什么病都不是问题了。”
这话臊得冯翠河耳根子烫得发痛,多大岁数了,在小辈面前这这般窝囊耍无赖。
沉吟半晌,冯翠河乃道:“我们兄弟俩早年不济,幸得有阳兄出手相助,我这条命才得以捡回。”
“那看来先生和阳尚使君相识颇早啊,如此说,这冯县令这般受之照拂……”
冯翠河抢断道:“石溪不知道我和阳兄这一层关系,阳兄也并非公私不分之人。”这话犹在解释,却多了几分苍白。
怕是会给冯石溪身上多出些闲言碎语,这也是冯翠河不愿道出他和阳尚相识的这一层关系。
其实多虑了,都是一家人,兄弟俩不管谁和阳尚使君交好,外人眼中都是一派自成。想来到底还是太紧张,冯翠河不愿再给弟弟清誉留下一丝污点。
不过这也好哇,有了这般顾虑,不怕撬不开冯翠河的嘴。
姜桐心中默默算计。
“先生果然是才华出众,阳尚使君的眼光总不会出错。”对于这俩的关系,听冯翠河言下之意之匪浅,倒是超出了姜桐的预想。
“我就不值一提了。”冯翠河摆手叹气:“阳兄厚道,不过就是念在冯家往昔荣光,比较谈得来罢了。他人已去,如今我也是将死之身,地下相见把酒言欢,快了……”
“这么多年来没有你在背后出谋划策,阳尚使君恐也不能稳坐这高堂之位。”
姜桐这话并非刻意抬举冯翠河,她听过这位已故豫州使君阳尚的名号,此人出身江城阳家,和她祖母同一族脉,要算起来也是一门沾点旧故的亲戚。因着这点关系,早年便就拜入了她祖父姜偃中门下。
自归平原郡,不理天下事,姜家门前便冷清了许多,有的前来也多被老爷子拒之门外。但这个阳尚却是在少数之中,姜桐未曾亲眼见过他,可自打记事起,每逢祖父祖母生辰便能听到阳尚这个名字,年年不曾缺少。最后一次便是两年前,不过却是传来了他身死病去的消息。
阳尚这个人吧,老爷子对其评价就四个字。
平庸无奇。
不论是从哪个方面,才学外貌,家世人品,能力谋略,甚至上还有点笨拙,是个不堪成事者,唯一入得眼的,应该便是孝顺一条。在今大梁天下,这个极其注重孝道的时代,只要不犯大行过错,孝子的名份也能保其碌碌一世安稳。
但谁也没料到阳尚步步高升,后来坐到了豫州这个位置。
曾笃定过的姜老爷子啪啪打脸,百般思索不得解,最后只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遗漏了这么一个大器晚成的“明珠”。
阳尚或许是一颗明珠,但那冯家兄弟却绝非等闲常人。
明珠蒙尘终有时,千里马遇伯乐,这光彩背后都是相铺相成罢了。
冯翠河衰然地陷入了伤感:“阳兄不耻下问,肯听我两句愚见,那是他有自己的大智慧,我,我不过尔尔……”
“先生重情义,感激阳尚使君相助之恩,甘心俯首默默付出,甚至不惜将家传秘方都告知出去,可惜阳尚使君最终还是病去……”
姜桐着重,咬字在“家传秘方”上观察冯翠河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
这一个出其不意,纵这老滑头防范至深,关键时刻还是会露出一丝马脚。
“……郡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冯翠河立即自嘲地笑笑:“冯家祖上世代以文育人,不曾专习医术,若是有治病的好方子,我又何必遭这么多罪……”
说得很真切,姜桐对此遭遇亦深表同情。
可是话又说回来……
“治病,我也没说这是一个好方子啊?”姜桐摊手,这话叫一个莫名其妙,令人摸不着头脑。
冯翠河像被噎住般,愣在原地三秒没出气。
姜桐好作轻松道:“怪我嘴笨没说清楚,先生痛疾缠身,还有这冯县令的公子卧榻多年也未有好转,便知,这定不是一个治病的好方子。”
“郡主……说得是这个理。”冯翠河僵硬地附和笑笑,反应极快:“但我实在不知,也从未闻冯家有过任何家传秘方,郡主到底从哪听来这般谬言?”
狡猾的老狐狸,真是一点当都不上啊!
姜桐略有头疼,倒不是苦恼冯翠河如此态度,只他满身的苦药味太重弥漫,姜桐对这类气味又极其敏感,最是讨厌这种用苦药堆积起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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