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冯家公子居住的别院味道极其浓重,冯翠河身上应该便是沾染如此……
冯家公子和冯翠河两个病人,常年药不离身,有味道也不足为奇,可是这味儿也未免太浓厚了,有点像故意掩盖些什么……
姜桐蓦忽怀疑,用手捂了捂鼻子:“先生身上的味道……”
这番动作在外人看来像极了嫌恶意味。
冯翠河气愤地抖了抖褴褛衣衫,“郡主是拿我来取笑的,沦落到这一步,总不过是一身死人味!”
“先生实在过激,您一身苦药都腌入骨髓了,可有想过这痛疾不愈,或许就是用量过甚,是药三分毒。”
姜桐指指脑袋,轻描淡写地平息了这尴尬怒火,但却叫冯翠河直接涨红了老脸,也不知是接着气还是恼。
姜桐再说:“我自幼体弱多病,也需常年服药,家中常备,但凡是这世上有的名贵珍稀,十之**亦都能找着。这其中苦药滋味,只有同病相怜,切身经历过才知有多难熬。白日在冯府上,冯小公子的别院那般滋味,如同溺在药罐不见天日,可知,这人该有多难受。”
姜桐说得是真情实感难受,冯翠河听得也难受,“漓儿,唉……”这算是他内心比较脆弱的地方了,同样也是受病所拖累。
“那院内沉疴积重难返,冯小公子坚强度日,我有几分好奇,你们给他用了什么些药,白日闻着一些,却觉有些陌生,倒不知是个什么稀奇?我闻着先生身上沾染,想必也用了不少吧?”
姜桐往前深嗅一口,她不说倒还没人在意,现下一说满屋子似乎都充斥着那什么苦药味。封直深拧着眉头,外露的戾气好像也是极度不满。
冯翠河不自在地裹紧了衣衫,往门后退去,“郡、郡主金枝玉叶,贵体所用自是最顶好的,冯家只是寻常人家,用的都是些寻常俗气的药物,郡主觉着陌生许是这般缘故。”
勉强也算个解释,加上冯翠河镇定自若的态度,常人一般也信了。
可是姜桐多疑,看着冯翠河一反桀骜,快行回避的动作,心下猜想便又定了三分。
“你犯下数条罪行,谋财害命至多,每年光是从少阳县送来的名贵珍稀便能摆满冯小公子的别院,你冯家府上若是寻常人家,那恐怕这沣县大街上人人都成要饭乞讨的了。”
姜桐冷嗤,一句话回堵的冯翠河脸红高涨,深凉的秋夜可见额间滴滴汗珠渗出。
事实胜于雄辩,冯翠河低头回以沉默。
“先生不说也罢。”
姜桐料他如此,冷笑道:“这冯府总归是跑不掉的,且请明县令好好查看一番,尤其是冯小公子的别院,拆墙揭瓦,掘地三尺,我实在太好奇了……”
“郡主好生霸道。”冯翠河嘴皮微微颤抖,镇定之下含了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姜桐就是要看他如此,瞧着样子,这冯家小公子的别院果然是另藏污秽。
“不如就现在吧,孙县丞在外面候着,刚好冯县令也押解其下,顺便将明县令再请来,人齐全了,我们一同去冯府上,去冯小公子……”
“不要!”冯翠河扭头拒绝,态度异常激动。
“这就由不得先生说不了。”姜桐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冯翠河相当愤怒地攥紧拳头,又怕真惊动了外面,憋着气的只敢往自己大腿捶了两拳。
“阳兄有难,他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怎可能袖手旁观呢?”眼下境况步步紧逼,他也终是抵不住了。
皱巴巴的老皮上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痕迹,人老本来就难看了,现在就连仅剩的一张脸面皮子也被挑破了。
姜桐眼里讥讽之意盛到了极点。
外人总看封直冷硬一副高傲目中无人的姿态,但说实话,出身极优越的家世,有着祖上先辈的盛大光辉照耀,姜桐这身上骄傲劲儿也并不少。从小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这进入骨子里的东西,纵使姜桐低调刻意也很难掩去。
尤其现在正当少年意气,原本是引以为自豪的骄傲感,极不小心就会过满甚至,以成傲慢自负。
这种情况呢有时伤人也伤己。
就比如现在,冯翠河这颗脆弱的老心脏快要被姜桐刺激得支离破碎了。当然了,对于一个杀人累累的罪犯是没有必要心慈手软的。
“再说,也是因为我的怠忽,才让阳兄招了些麻烦,以至后来积忧成疾……”
冯翠河痛苦的呜咽两声,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则是可恨。
姜桐冷漠瞟去,“到底是报答之情,还是为私心用甚,冯先生心里,自己清楚。”
总归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诚如郡主所言……”冯翠河叹气,“我是把它告诉了阳兄,但要说是我冯家的家传秘方之类,这个我不认。望郡主和使君周知,我们冯家从来没有什么治病的家传秘方,只不过是随便听传下来的一则偏方而已,是借鉴了旁人,而非我们所制。”
“至于制作此方背后之人是谁……”
是谁呢?
冯翠河故意的欲言又止,这答案明明触手可及,可是双方都不愿意先行挑开。毕竟此事太过紧要,那可是涉及到皇室的一桩惊天丑闻啊……
察知到他精明心思的姜桐只是冷呵呵的一笑,压抑着胸口怒气。
“这方子太损阴德,非常人所能施行,五年前阳兄遭逢危难之际,我才记起有这么一个方子,若是不然,我定是要将其带进棺材里的。”
这方解释开来,冯翠河便敞开了迎接女子的审视。
“我们冯家被流放岭南数载,最终活下来的也就我和石溪两人,老母亦是在弥留之际才肯与我说道,当时的小四年幼尚不记事,所以,冯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年来我也从不在家里面提起。”
“先生还真是为冯县令着想呐!”
姜桐听得简直想两眼一翻,同时也后怕庆幸,若是没有冯石溪这个顾虑,冯翠河此人此事只怕难是搞定。
“那些流民是你们弄出来的吧?冯先生和阳尚使君。”
此事凭冯翠河一人之力不行,能如此操弄人口,还能使得宋正秦为之,那权势必然是一手遮天,在豫州境内同冯翠河交情匪浅又权势滔天之人,除了阳尚之外,姜桐也想不到还有谁了。
“……没有伤害他们。”冯翠河垂着个脑袋,停顿好半会,只无力地说了一句。
“呵呵,果真是你们!”猜想证实,姜桐心下愤怒不可遏制般蔓延,豫州万民竟然掌握在这俩疯子手中,还有一点重要,那阳尚说出去怎么也算是她祖父的门生呢!
真是可气!
“你们暗中还害了多少无辜?”姜桐袖中双手紧紧揪在一起。
“无辜?”冯翠河恍惚地摇摇头,“他们算不上无辜,州府里关押的犯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还有各地县狱下多得是,反正都不能称得上是无辜。”
害人就是害人了,怎能将自己的无耻行径说得这么自以为是。
姜桐震惊地深吸一口气,“既然瞄准了狱下囚犯,为何还要对无辜百姓下手?”
“若是说放去李家庄的那些流民,那我可以肯定,我没有伤害他们。”冯翠河目光澄澈地看了一眼姜桐,这个事是要解释清楚的。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地改了口:“解释这些亦无意义,算了,此事总归是因我而起,就当是我下手的吧。”
听他勉勉强强地承认,姜桐脸上讥讽愈加浓烈。
“你同阳尚暗中谋害人命,那些阶下囚犯不够满足你二人私欲,是嫌弃人非良人,所以才将主意打到无辜良民身上!”
有点像被戳穿了心下事实,冯翠河没底气地说道:“随郡主怎么想。”
“你们不敢在州府行事,这州治附近大小县城,选来选去也就只有沣县不那么瞩目,这地方山水易藏易处,而宋县丞又是个极其仁厚老实之人,诓骗让他去安置这批流民,放在李家庄以供使用,真是好算计啊!”
洞悉了这个中原因之后,姜桐适才惊觉,冯翠河对宋家的杀心恐怕早就起了。
尾九郎不过就是一个火引子,有他没他,冯翠河迟早都要杀掉宋正秦,至于宋家其他人,说不定能保全一命。
刚闪过这个念头,浮现在她眼里的便是冯翠河发疯时的狰狞,唉,依照此人心性之扭曲,宋家人落到他手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宋正秦蠢钝如猪,硬要跳进这个坑来,我没有算计他!”冯翠河呼哧呼哧地辩解,心中有鬼,姜桐一提到宋家他便是一脸心虚之象。
“还在狡辩,你们掠夺人命,用以生人之血滋养……”
“别说了!别说了!”
受不了刺激的冯翠河捂住耳朵,大声咆哮着。
“我杀了人如何,本来就是该死之人,本就是该烂在粪土的贱骨头,用了他们的血肉自该感到荣幸,积了功德下一世还能投个好胎,这般两全其美,我做的有何不对?”
陷入到自己缪言不能自拔,冯翠河有点走火入魔,他愤怒地指着姜桐,目光又恶狠狠地扫了封直一眼。
“这方子是邪恶歹毒,我不过就是效法行之,你们光来质问我,怎么是没胆子提这背后之人么?你们敢说么?白日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哈哈哈,一群假仁假义,还想把罪责全部推到我头上,我绝不允许!”
“哼,咱们大梁这位天骄啊……”
“狂悖无道,住口!”话说之际封直拍桌起身,怒形于色,当即呵断了冯翠河口说狂言。
可怜冯翠河如今病体已是垂垂衰矣,一声碾压,叫他当面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这内里却是气火攻心,踉踉跄跄地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回首过来,不顾狼狈对着封直便破口大骂道:“你,你,狂妄小儿,我呸呸呸!你便是爬到了那紫薇中宫,也不过就是他们的一条小小走狗,我会怕了你!”
“凭何是我要闭嘴,明明便是那成帝道貌岸然蒙骗了世人……”
“冯县令尚且在此,先生是真的不管不顾了么?”眼看冯翠河发狂欲起,姜桐赶紧搬出冯石溪这个筹码。
未料冯翠河听罢气得蹬鼻子上脸,不管不顾道:“郡主休要用此要挟我!”
“而今我冯府一门已是强弩末矢,郡主以为,我一个临死的老疯子还会有什么顾虑么?”
将复兴家业光耀门楣作为一生使命的冯翠河当然是会有顾虑重重,可是现在冯家已然穷途末路,真给他逼急了眼,什么都豁得出去。
姜桐察觉到他心下临近崩溃,稍有冷静道:“我知先生同冯县令心意决绝,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可惜了冯县令数载心血一朝间付之东流,连累清白不再,先生怎还忍心让冯县令死后清名遭人践踏侮辱?这些罪孽总归是由你而起,世道敬贤下士,圣上又非暴戾恣睢之君,冯县令也未必是死路一条。”
勾起一个落入穷途之人的意志,最好莫过于让他看见前方还有生的希望。
冯翠河不在乎个人生死,却断不会置冯石溪于不顾,同生共死只定在危难之间,但凡还有一点生机,冯翠河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小呵护长大的小弟去送死。姜桐有把握并且把他这点看得真切,纵使不能保住冯石溪的性命,他也会拼了命地维护住冯石溪的名声。
如若不然,哪里还有得这会儿的周旋试探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席听罢,眼见着暴怒冲天的冯翠河硬生生把怒火咽了回去。
要说这个老疯子最惊人的一点就是在正常与否之间转变得极快。
“郡主莫怪我态度强横,如今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将死之人脾性大,受不得刺激,尤其是见不得某些张狂小儿!”
话说完全不避讳,冯翠河斜目哼道,顶着封直散发的铁血气势又恶狠狠瞪了回去。
“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郡主心若明镜已经有了答案。冯翠河自认不讳,郡主想从我这里再得到什么,眼下就只这条命。”
说罢冯翠河把脖子一横,只需一个示意他便能立即自戕。
可见姜桐转过身去置若罔闻,晾了他片刻道:“先生也太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
“你……”冯翠河本能差点又要跳起,一对青眼珠子无措地转了又转,就是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娃到底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我相信先生没有伤害那些流民,阳尚使君虽于先生你有大恩,但为了冯县令你也不敢随便滥杀无辜。五年前对他们真正出手的,我猜应该是阳尚使君吧?”
此事原本姜桐认定是二人合力所为,可是细想下来,冯翠河此人私欲甚重但也还没胆子豁出全部,从他几次刚硬否定到最后一次却改口认下,应该便是为了保全阳尚。
“郡主何必揪着这些小点,唉……”面对质疑,冯翠河已经放弃辩解。
“先生后知后觉,同样也拗不过阳尚使君的决绝。”姜桐循声走近。
冯翠河就没敢正面回应过,低头丧着气,“是我将阳兄带上这条不归路,他没有错。”
一听这话中维护之意,姜桐便知自己的猜想是**不离十了。
五年前冯翠河将遭罹厄会的阳尚带上这条不归路,两人初出出于谨慎,便只对狱下犯人下杀手,但是这种邪门歪法并不会给阳尚带来任何缓解,时间一长,各种问题便会显现出来。常人对同类的尸体是畏惧和难以接受的,太多的鲜血让冯翠河心理变得更加扭曲,但自幼的经历倒也不会让他即刻爆发。
阳尚大概就没有他那么坚强了。
一面是□□之疼痛,一面是精神之煎熬,再加上州府内外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身家覆灭。默许了冯翠河的杀人之法,可知,他的心底也并没有多在乎人命。生死关头又是此类种种之逼迫,阳尚转而对无辜百姓下杀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狗急跳墙,垂死挣扎。
姜桐视线落到地下之人的身上,“冯先生心有维护阳尚之意,若是他还在世,不知可会为你这般着想过?”
冯翠河闻言抬起脖子,随后又默不作声地缩了回去。一上一下之间,那干瘪的老皮子也跟着上上下下,最后露出了几分慰然的神色。
“哧!”姜桐噗嗤一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原先我只当冯先生是私心作祟,借机怂恿阳尚一起犯事,没想到啊,你对外人那般心狠手毒,原来也还付有几分真心!”
姜桐失笑,严正的明镜堂也似回荡着一股戏谑之意。
冯翠河脸皮霎时转僵,一张瘪嘴不满地撇了又撇,“我与阳兄志同道合,他于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是真心感激。”
“唔,是我眼拙了。”姜桐哂然地点了点头,话口一转,“可是冯先生,你的眼光……你这般自以为是的真心才是错付了吧。”
“郡主此话,岂非同理?”冯翠河瘪嘴轻笑,还以为能耐多大,总不过就是一个自行其是的小女娃。
一点也不将姜桐的质疑声放在心上,这张老皮上满满写着对自己和阳尚的自信。
姜桐一贯翘起的嘴角有些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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