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行一满脸不舍之意,却也不知是真是假。突然又转过头,郑重其事地向身旁的少女叫了一声。
“汉阳郡主。”
姜桐一听,放下碗筷,眉头乍然皱起。
褚行一倒不见尴尬,一口一个郡主喊得亲热。
“这些天给郡主添了麻烦,行一惭愧,此次出门简陋,身上没得什么贵重。行一想了,以郡主您的身份,必然也不少缺。我观这两日,发觉郡主实在纤纤弱质,应是为病气缠绵,身骨受损其中。我褚家早年于外游商,多有滋补良药,想来若为郡主用之,那必是再好不过了。”
打量着少女风吹就倒的身子骨,褚行一便就充满担忧之意。
姜桐客气,小脸疏离写满了拒绝,“多谢褚公子关心。”
“郡主可先听我说完。”
褚行一道:“要说有多名贵,自是比不上郡主素日所用,只是这对症施策,那便要用得对才行。郡主这身体,我看是自幼精心用药,勉强保得一命。虽说是没有大危险了,但是内骨已伤,不能相比常人。比如寻常女子能做,到了郡主身上恐怕就难了。我家早年从塞外得了许多,有几种药材方子,专为女子之症而治,妇女孕育上尤见奇效……咳咳,若为郡主所用,那必是一大助力。”
妇女生产,往开了说,便是一场与死神殊死搏斗的过程。个中危险不言而喻。有能力的,自然想要多多谋求助力,尤其是在妇人产娩极度匮乏的条件下,若能有上这么一种奇效,这可真是比千金都难换。
褚行一好意实在,明眼人瞧着,就姜桐这个弱得不能再弱的身子骨,能活到这么大已属不易了。
哪里是能禁得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呢!
想当然是不可能的。
姜桐听着默默地捏紧手心,极有自知之明,“褚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说这些还太早,而且,眼下这境况,褚公子与我说这些……也不合适吧。”
听她落寞叹笑两声,再看那小脸在摇摇欲坠的灯火下黯淡至极。封直不免想到,如果不是因他卑鄙,这张脸现在在将军府内定是光彩熠熠。
是他造成了少女如今的困境。
愧疚之情一旦勾起,就像野地里疯狂生长的杂草,见缝插针地蔓延到每个角落。
褚行一不好意思地赔笑道:“是是是,光顾着为郡主解释明白,行一这言下着实唐突了。”
岂止不合适,他一个大男子深更半夜同闺阁女子讨论妇人内症,简直冒犯无礼!
姜桐耳根子一片臊红。
可看在这人确实出于好心份上,她心中有点小气也是无处可撒的憋屈。
“怪我,怪我这张嘴!”褚行一懊恼地拍打自己嘴巴,又不停地说道:“郡主千万别多想,行一是看你这实在薄弱。封兄身强体壮,他可来去自如,但将来你和封兄成亲之后,那平原郡又路途遥远,免不得要受奔波之苦。我和封兄多年情谊,郡主就不要推脱了。权当是我的贺礼,庆祝郡主和封兄新婚之喜……”
这边褚行一还在滔滔不绝道贺恭喜,身旁二人表情已经僵在了原地。
姜桐直愣愣地看向对面男子:“我,和封公子……成亲?”
她现在的身份是汉阳郡主,那褚行一所说,不就是卫谦翎和封直。
这两日卫谦翎一直处于时醒时昏的状态,她还未能与其说上话。
一个好好的郡主,孤身出现在小县破店,本身便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姜桐是想不通的。而封直的表现,只是草草了之,看上去是符合他不管闲事的作风。让识冬留在小店守着,也只是怕卫谦翎把她和封直出现在一起的消息传扬出去,实作监视而已。
若是按褚行一所言,这两人之间存在着这么一茬瓜葛,那么卫谦翎的出现对封直来说,并不是无迹可寻。
这也解释得通了,对于卫谦翎的突然冒出,封直震惊但也仅仅是稍有怀疑。而识冬在小店的寸步不移,现在看来是监视亦是保护。
重新审视一遍,姜桐对扣在自己头上的郡主头衔,生出了几分警觉。
她和卫谦翎现如今都在封直手中。
利用郡主尊贵不可冒犯的身份掩人耳目,再加上两人若有结合的关系,那么谁都不会怀疑面前的她是个假冒郡主,更不可能与失踪的姜家女儿联想到一起。
招虽险,但于封直掌控而言,却有极大优势。
“郡主想什么这么出神?”
褚行一有点担心眼前少女,真不知道这花骨朵般要怎么摆脱豺狼束缚。
“没、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褚公子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姜桐一身冷汗回神过来。
问的是褚行一,眼里疑问指向的是封直。
兴许是那愧疚作祟,平日里这双锐利黑眸略有躲避地转向了旁边。
封直若有恼怒地摔开筷子,面目极为生气,“满口的胡言!我竟不知,郡主何时要与我成亲?”
青年满目的怒火伴随着震惊不解。
姜桐呆呆地捂了捂耳朵,难道刚才的猜测都是她多想了……
“这消息不可能有错……”褚行一迟疑了下,依旧坚持。
“许久不闻,你褚家的生意都已经做到了皇城吗?”
面对封直的全面质疑,褚行一颇有些挂脸。
“封兄和郡主的事情,是不是胡言,我想封兄心里比我清楚。我褚家生意做得再大,也断不如封兄自由出入皇城的本领,事关郡主清誉,行一又岂敢胡乱说话。”
褚行一哼道着起身,“封兄也不是不知道,褚家能在中原站稳脚跟,有多少是靠着老侯爷的情面。老侯爷去世之后,也就是如今的武阳候好重体面,我们褚家才有靠着侯府继续,兴盛至今日。”
说道褚家的盛起,与武阳候府的确密不可分。二十年前,靠着倒卖药材的褚家在陇西声名鹊起。垄断了两郡药市的褚家药铺,几乎掌握着整个西北最好的资源。传闻道,褚家药铺更有一种奇材,或令人有起死回生之效。
此时的武阳候府内,老侯爷重病缠身,都城遍寻医药无果,最后打听到了褚家药铺。然而,只声名浩大的起死回生之药却并不在褚家药铺里,而是远在危险的塞外西域之中。
褚家家主当即做出决定,亲自领着侯府人马远出塞外取药。
这一趟是成功的,老侯爷保住性命,但褚家却付出了惨痛代价。以褚家家主为首的大房一脉,感染瘟疫全部葬身于异域火海之中。自此,褚家药铺也随之走向衰落。
遭逢巨变的褚家改头换了生意,而自觉亏欠的武阳候府,从这以后便为褚家兴盛尽可能地提供支持。褚家和武阳候府的关系之亲密,在老侯爷在世之际,可谓达到了巅峰。
但随着老侯爷的离世,新侯继任,近年来武阳候府和富商褚家也早就划清界限。
封直听到褚行一重提武阳候府,不禁怀疑,“郡主的事情,你是从侯府内听来的?”
“此次出门,父亲特意交代我来,恭贺武阳候迁居之喜。”褚行一没有否认,继续说:“侯府喜事连连,侯爷念我褚家诚意,便容我多留了两日。”
“褚公子和侯府原来还是旧识,我倒是瞎了眼呢。”
姜桐不咸不淡的态度,顶着郡主的假身份看不出一点心虚。本来这身份也是封直强加给她的,看看他一脸的光明正大,丝毫不担心谎言被戳开。
褚行一道:“褚家人微言轻,侯府门禁森严,郡主的身份又非同寻常,哪里能像现在这般,不仅亲眼见着,行一还能与您一同共饮。”
说着他又连忙看向封直:“原先我听侯府下人说道,郡主这门亲事,乃是皇后亲自过眼选定,又是深得圣上信任提拔的新贵。家世清白,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出任豫州使,前途无可限量。我还以为此人只不过名声在外,虚有其表罢了,可见竟是封兄,那的确名符其实。”
“如此说来,你心里早认定这门亲事,这几日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定是把你给憋坏了吧?”封直冷然笑道。
褚行一像是没有听出话里暗讽,点头还说:“封兄和郡主好事将近,于情于理,我都该送上一份大礼。褚家该出的少不了,但行一的这份,封兄和郡主一定得收下。”
眼神给到姜桐,褚行一颇为关心体贴。
姜桐被他弄得都有些懵了,这人装傻似的默认她的身份,却又故意在封直面前提起武阳候府。
这是在拱什么火?
话落的下一个瞬间,便听封直愠怒声起:“几句没有凭证的闲言碎语,你也敢听来随便说道。念着我二人往昔之情,这些话当作没有,往后不许再提!”
面对这霸道威压施加,褚行一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并不感到恼火。
“封兄别气,我不提了就是。”
这在姜桐看来纯属找虐的行为,却让褚行一倍感熟悉与亲切。
“行一说了些糊涂话,郡主……”
“无妨,褚公子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姜桐十分大度表示理解。
虽然封直言辞犀利,但从他一直避而不谈的态度上,此事多半**不离十。
圣上和皇后有意赐婚,两人成亲也是早晚的事。
姜桐心领神会地朝褚行一使了个眼色,“封公子年轻有为,我看都城满城儿郎未必有封公子一半风采。”
只冲着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庞,她是由衷夸赞,真的是得天独厚优势。
明晃晃地以貌取人。
听出话里意思的封直撇着脸阴暗不明,褚行一偏还附和:“说得没错,这些年我在外面也见识过不少才俊之士,唯有封兄在我心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封直着实听不下去,起身丢下两人独自寻了一处安静。
他需要清净一下心境。
犹豫,这个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在这短短半月内频繁现出,让他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一样,无法控制自己。封直很难相信,但是却又真实地存在。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是要将一个无辜的弱女子送上死路,他也确实做不到无动于衷。
与姜桐接触越多,两家不可忽视的关系就愈加清晰地涌现出来。一个正常的兄长看见自己妹妹正在遭受危险,应当是伸出援手,而不是恶毒地将其推向深渊。
脑海浮现着少女唤道他兄长时的模样,封直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被这种假惺惺的称谓动摇?
若有一种解释,那一定是封云的思想行为,在某些关系上极大程度影响着他。
剩下姜桐和褚行一面面相觑。
长了百八十个心眼的两人,互看对方生疑,谁都没有先动一步。
还是褚行一没忍住,打趣道:“郡主眼里的封兄自然都是顶好的。说到都城,我倒是想起了一人,封兄倘若是占了都城儿郎一半风采,那另一半只非此人莫属。”
“还有哪个人物能让褚公子这般记挂?”姜桐故作惊奇配合。
“将军府的姜公子。”褚行一脱口而出,盯着姜桐笑问:“以郡主的身份,一定比我熟悉?”
“褚公子这是说得哪,郡主身份又非神通广大,我一个小女子怎得熟悉外男?”姜桐疑惑地发问道,有点不讲理的样子。
明知故意,褚行一却也奈何不得,只得继续:“姜公子名声在外,在都城亦是响当当的人物,圣上都对其青睐有加,郡主近在皇城难道未曾听过?”
姜桐认真听他说,亮着眼睛还是不解:“褚公子把我说糊涂了,你要说将军府赵家,那里面各个都是响当当的好儿郎。就是不知道,你说得‘姜公子’具体是哪位?”
少女非要刨根问底,褚行一摆手挑明了道。
“姜公子,姜大将军府的公子。”褚行一对她笑了笑:“也是姜老太公的姜家,我这么说,郡主应该能听明白了吧。”他就不信姜桐还给他装傻。
可见少女眨巴着漂亮的眼睛,“我又不傻,褚公子口齿清晰了我自然能听懂。”
姜桐嗔怪地瞅了他一眼,快得让褚行一没反应过来,又听她说:“由将军府和姜家教导出来的自是异于常人。姜公子文韬武略,在都城内的确颇负盛名。但他本人素来低调,鲜少与人往来,外人大概就只听个名声而已。要问其它,那就真的是一问三不知了。”
“如今封公子风头正盛,说起来这两人也是一家,褚公子心里要实在好奇,不妨问问封公子。”没空再搭理下去,姜桐说完便起身告辞。
可这时褚行一不咸不淡来了句,“亲自见上一面也未尝不可啊。”
姜桐回头,不太理解他话中意思。
“褚公子莫不是痴人说笑吧。”
把少女的戒备看在眼里,褚行一赶紧解释:“都城等级森严有别,姜公子的身份显赫,想见一面当然是难了。但若是出了城……”
“出城了又当如何?”
姜桐回来坐下,毫不掩饰问:“褚公子的消息灵通,可否与我也说说?”
“哈哈哈,郡主抬举我了。”褚行一调笑着眨眨眼,说:“现下谁人不知姜公子啊!放下都城触手可得的高位,主动向圣上请命,督运西北粮秣军饷,硬是要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时隔多日,这还是姜桐第一次听到将军府的消息,“此行远去,一路山高水远……”
“是的啊,那西北苦寒路途遥远又受罪,真不明白姜公子图什么。”
当作没有看到少女的失神,褚行一继续说:“郡主也知道我褚家就是从那苦寒之地出来的,这路途险恶对我来说倒是不难。此番在外久矣,若是按照原本回去的打算,这路途上兴许就能碰见押运的军队,如此,不久有机会见到姜公子了吗?”
“郡主觉得怎么样?”
姜桐思忖,内心的诧异全部摆在脸上,“这消息是什么时候的,褚公子可知道这军队现在何处?”
既然心知肚明她的身份,姜桐也不在这装了,开门见山就问。
褚行一也很配合,耐心说:“半个多月前了,听说姜公子一接此令,收拾包袱马不停蹄就出发了,估计都在好几百里外了。”
说着实在可惜的样子,姜桐双眸紧缩,垂下脑袋冷冷听着不说话。
又听褚行一默默补充道:“姜公子骁勇,但也只他一人,还是要跟着军队行进,总不过,还在豫州,还有机会。”
这话像是给她专门提醒,这几日相处下褚行一必然看出了她的困境,此时姜柊的出现,无疑是摆脱封直最好的时机。
姜桐分析下,抬眼不露声色:“那就祝褚公子一切顺利了。”
少女笑言盈盈地举起酒杯,褚行一脸上欢快,其实心里七上八下,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封兄刚正强势,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郡主和他相处心里有什么话,便与他直接说了。对待素不相识的外人,封兄尚且能施以援手,更何况郡主你的身份,封兄怎么可能对你冷眼相待?”
褚行一并不是特意要为封直找补,这是说给姜桐的大实话。她背后若是姜家其他人倒也无话可说,可偏就是一手养大封云的姜老太公。古板讨厌如封云,唯独一条对亡妻的深沉执着便堵住了外界多年口舌,重情之下是对亲人家庭的深深看重。在这样的环境教导下长大,封直打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冷漠之人。
而今封云死了,这些年褚行一也不了解封直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似乎是变得愈发冷硬。褚行一没再想过封直会将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外人放在眼里。但是对有着特殊关系的姜桐来说,封直决不可能没有一点动容。就凭他这几天看下来,容许一而再三地挑衅,这个小女子在封直眼里,定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
乖巧的外表,凌厉的心计,褚行一满眼都是对少女的欣赏。
姜桐默默,开玩笑来了句:“正是因为我的身份方便,相比外人,不是更容易动手吗?”
“嗯?”褚行一吃惊地睁大眼睛,愣了几秒又哈哈哈笑了起来。
“郡主怎会这么想,就凭封兄,他能欺负你不成?你得相信封兄的人品,再不济,他也算是承自姜老太公的教化,能差到哪里去!”
反正在褚行一的口中,封直就不会有卑劣的一面。
姜桐听着他夸张的笑声,只淡淡反驳:“封公子毕竟身处遥远,这个人的修习是好是坏,即便姜老太公来了也不一定管用。”
少女执著的语气让褚行一的笑容有些僵硬住。
“这个……”
姜桐适时打圆场道:“我说笑来着,褚公子别太当真。”
“你和封直有年少相识的情分,心有偏向在所难免。姜老太公的为人自不用多说,封家父子既得圣上重用,也必有过人之处,我的个人之见当然算不得什么。再说了,这些日子在沣县的相处,封直是怎样的人,我看得清楚。”
看似合情合理的一番话,同时蕴含了姜桐对封直难以逆转的深深成见。从她在武阳候府被打晕的那一刻起,一日未得摆脱,她就不可能放下。
封直在她这里没有信任可言,一个挟持良家女子的罪犯,如何能够使人相信他的品性?
一想到这,姜桐心里的怨气便不可遏制。褚行一这番语重心长,本意出于好心,结果倒是让她对封直意见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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