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那条近似邀请的动态，姜颂没有再看手机，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城市像是被时光抛弃了一样一成不变，即使新建了大楼，新铺了路面，也是灰蒙蒙的，没有生机的样子。
纪星离开后，除了姜华和纪星的生日和忌日，姜颂很少回来，即使来也是匆匆的，连过夜都不愿意。
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城市对姜颂来说是痛苦的，但此时此刻，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姜颂居然感觉到平静。
以前发了疯要逃离这里，现在想想，或许是想逃离那个无力的自己。
姜颂租了一辆车，在这个小城里穿梭着，这里已经入冬了，天空特别阴沉，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或许会下雪。
今年的初雪。
路上听到有人说，今年的初雪来得晚，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
姜颂把车开到一个小饭店，出门前她换了身衣服，下车的时候被冷风一吹才觉得脖子空荡荡的，只好把卫衣兜帽拢上。
饭店里只有零星一两桌人，姜颂进去一看才发现老板已经换了人，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算账。
抬头看见姜颂露出个笑容热情地问要吃点什么？
姜颂看了看菜单随便点了两个菜，坐在窗边捧着赠送的热茶出神。
新老板和过去的老板很像，眉眼、脸型还有笑起来的时候那种神态，姜颂隐约能猜到两人的关系，为这世界上还有还算活得好的人高兴了点。
人少，老板又是炒菜又是上菜的，很快姜颂的两个菜一齐上桌，老板热情地说：“吃好啊，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姜颂点点头，老板很有分寸地走开了。
吃完，让老板帮忙打包，结账后，姜颂问：“许姨还好吗？”
老板愣了一下，“啊？啊，你说我妈啊！”
她脸上挂起笑容，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姜颂，“还能怎么样？人年纪大了都那样呗，偏偏不服老，非要去爬山，完了给自己弄骨折了，现在在家里修养呢。”
“你早说你认识我妈啊！这边我不常来，也就偶尔帮帮忙。”老板估计把她认作常客，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早说我给你打折！”
姜颂笑了一下，“没事，就是没看到她问一嘴，你们做饭都很好吃。”
老板相当自豪，“那是，吃饭的家伙嘛。”
临走前，老板硬塞了几瓶酒给她，还说：“我妈大概下个月回来，你还想吃她的饭那时候来，真给你打折，再见！”
离开小店，姜颂去了很多地方，拍了一些照片，然后最后拎着一束花去了墓地。
她直接走向最上面的一层，这里有两座相邻的墓碑，姜颂看着姜华笑吟吟的脸，墓碑上贴的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她说自己老了没那么好看，还是喜欢三十岁的自己。
姜颂把花放好，沉默了好一会，“我又见到纪星了，这次不是幻觉，我会带她回来看您的。”
旁边的墓碑没有照片，只有名字，连生卒年都没有。
那是纪星的墓碑。
姜颂只买了一束花，显然没有分给纪星一半的道理，所以她把那几瓶酒放下了，反正底下又没有人，纪星收不到。
姜颂背靠在两块墓碑之间坐下，冰冷的石面贴着她，她却像没感觉一样，她的脸笼在兜帽下，抱着手，看起来就像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无家可归的人。
她睡着了。
连日的失眠在她最爱的两个人面前奇迹般地治愈了。
见到姜华，见到纪星，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她的内心都安宁下来。
墓碑化作姜华温暖的怀抱，像过往每一次安慰她的时候一样温柔地抚着她的背，摸着她的脑袋，纪星也被姜华揽着，见姜颂不想搭理她，纪星可怜兮兮地蹲在前面，“不要不理我，姜颂。”
明明是你不理我，还躲着我。
姜颂在梦里委屈起来，生气地转过头躲过纪星的目光。
姜华拍拍她们两个，“好啦，好啦，不要闹别扭，都给我说清楚，哪来那么多矛盾？”
“她太坏了！”姜颂控诉纪星。
纪星有些小心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出口就哭了，眼泪滴在姜颂手上，姜颂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然后就从梦中醒了过来。
姜颂抬起头，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她的衣服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水痕。
她看了眼时间，她在这里睡了半个多小时，今天的小程序继续运作，跳出纪星的行程。
她没有点进去看。
姜颂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发觉脚冷得吓人，姜颂跺了跺脚，和姜华道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车窗被人砸了，车内一片狼藉，估计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搜刮到，车身上被画了些不堪入目的字眼。
姜颂太阳穴突了一下，太久没回来，对这地方的彪悍民风又有了领会。
走流程报了警，姜颂靠在车边点了一支烟，她盯着明明灭灭的火星，不大熟练地吸了一口，被呛人的烟雾逼得直咳嗽。
抽烟这种事，不管多少次，她都学不会，姜颂扶着车前镜，但尼古丁的味道真的让她振奋了点，她自言自语一样，“来吊唁一个活人，是不是很奇怪？”
隔着烟雾，纪星难过地看着她，好奇怪，明明纪星还活着不是吗？为什么她只能看见幻觉？
姜颂面无表情地又抽了一口烟，这次她没有被呛到。
警察慢悠悠地赶到，简单做了笔录，又说这地方没有监控，只能尽力而为。
姜颂点点头，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开车，于是在惊讶的目光中蹭了次警车离开。
在墓地睡了半个多小时的后果是变得沙哑的声音和刺痛的喉咙。
好在她也不需要和谁说话。
姜颂随便吃了点药，感觉脑子清醒一点就又出门了。
这次她没有开车，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断往动态里上传着照片，每一张，每一个地方，都是她们曾经呆过，又毁在那场大火里的。
只有纪星能看到，所以那些动态自始至终一条点赞都没有。
姜颂用脚丈量了自己的过去，发现也不过如此，连一天都不需要，她就回顾了自己十几年的时光。
十六岁，她如愿离开了这个城市，和纪星一起，现在，她已经快三十岁了，重新回到这里，却是孤身一人。
她六岁遇见纪星，和纪星纠缠在一起的时间占据了她生命近五分之四的长度。
当初姜华去世，纪星抱着她，说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她是个骗子。
姜颂又回到了墓地，上传了今天最后一张图片，然后配文，【一切的终点。】
昨天放在纪星墓前的酒早被这里的流浪者给薅走了，姜颂来的路上买了几罐啤酒和一个小小的蛋糕。
冰冷的啤酒顺着咽喉往下，反而缓解了她喉咙的不适。
第二罐酒喝到一半，姜颂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头也没回，轻声说：“生日快乐，纪星。”
纪星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
只是想到姜颂可能选择离开，纪星就已经忍受不了了，可姜颂在过去三年经历的，就是这样的痛苦。
在被找回林家前，纪星没有一个确切的生日，遇见姜颂，遇见姜华奶奶，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后来她的生日就是她们相遇的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有这么两个人，素不相识，没有任何关系，却愿意对她好，愿意爱她，愿意相信她以后会变成很好的人……也许不好也没事，很普通也没事，只要她们在一起，就可以面对一切的痛苦。
后来她却选择在这天离开姜颂。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姜颂被纪星抱着，感受到她的泪水就像梦里一样滴落下来。
姜颂什么也没说，抬手也抱住了她，在纪星的怀抱里，她觉得眼前模糊起来。
大脑昏沉，那点酒加上感冒药，姜颂抑制不住地咳嗽几声。
纪星如梦初醒，急忙查看她的状态，姜颂脸上的红晕更像是酒精上头，纪星握着她的手，发现冷得可怕。
“怎么穿得这么少……”纪星呢喃着，触碰到姜颂的外套口袋里听到几声脆响，她拿出那几瓶药，都是很常见的感冒药，但是有一瓶是明确标识了不能和酒精一起服用的。
“医院……我们去医院……”纪星声音是颤抖的，手上动作倒是很稳。
“姜颂……不要睡，陪我说说话好不好？”纪星一只手开着车，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姜颂的手。
“你不要怕……”姜颂半梦半醒间模糊地说，“我没有吃那个药。”
“我不怕，姜颂，我不怕……”纪星重复着，像是从中汲取着力量。
医院到了，她解开姜颂的安全带，打横把人抱起来的时候发觉姜颂真的很轻，不是她的错觉，在怀里的时候像是一片羽毛。
姜颂搂住纪星的颈脖，倚着纪星的肩膀，呼吸轻到几乎没有，她听着纪星的心跳声梦呓一样地说：“你没有死，我也不会死的。”
“纪星，你不要害怕。”姜颂说。
她的额头贴过来，一片滚烫的温度，她又说：“生日快乐，纪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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