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凌冽积压着，在渡过最寒冷的时刻后，温暖的春风吹回大地，露出湿润的泥土和探出头的嫩芽。
静室内，时间亦如季节流转，却又保持着独有的节奏。
云辞的身体，在脆弱的平衡下开始缓慢的恢复。
虽然依旧无法起身，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昏睡中渡过，但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灵力暴动已经消失
如今，每日能保持一两个时辰的清醒，这对他而言，已经是难得放松。
哪怕一次轻微的移动，甚至一次稍深的呼吸，都需要他小心翼翼地调动意念，引导着那磅礴却温和的力量去配合，如同用蛛丝牵引巨象。
伴随着身体的相对稳定，云辞的精神世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心境的变化，让他不再执着于“规则”，也不再抗拒“意义”。他选择了平静地等待，观看与接纳。
在这种平静日常里，凌晓已经变得鲜活蓬勃的生命力，如同灰白画卷上的那抹亮色，自然而然地吸引着云辞的目光。
孩子的喜怒哀乐如此纯粹，直接，仿佛蕴含着生命最本真的奥秘。
他看着凌晓每天像只忙碌的小蜜蜂，看他因一朵花开而惊喜，因一只蚂蚁搬家而专注，看着他身上那股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纯粹的“生”的活力。
于是云辞开始会在凌晓试图与自己分享新鲜事物，讲解趣事时，给出更多的，更主动些的回应。
凌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觉得虽然云叔叔比“生病”前睡的时间更久，但反而好像更“清醒”了，看他的眼神也似乎也不一样。
凌晓很高兴，并且想做更多事来引起云辞更多的回应。
于是在看到爹爹如何照料云辞时，也试图学了起来。
只可惜，他还是太小，又常年病着，短短几个月的康复甚至不足以让他掌握充足的生活技巧，更不用说照顾一个成年人这种复杂的情况
于是，自凌晓出生便开始搜寻治病的灵药，秘法，忙碌一年后，因云辞应邀并承诺养药又时刻提防警惕了五年的凌无涯宗主，在凌晓六岁的时候，终于开始抽出时间，把积压的宗门事物好好处理一番
只可惜，凌无涯的“宗主威严”才维持了短短一个冬天，就即将被自家儿子日渐显露的闯祸能力打磨成毫无脾气
凌晓起初只是给云辞递下茶碗，拿个手帕，然后引发些弄湿被褥的小问题，这种一道避尘诀就能处理的麻烦，凌无涯并不上心
然而当更重要的问题出现时……
凌晓开始尝试更危险的行为，比如野生的小虫子，尤其是五彩斑斓的品种，比如更远处，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
终于，在某日的中午，凌晓用盖碗捉回了一只虎纹蝎尾蜂，并且在云辞和凌无涯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开盖碗让这只被摇了一路的暴躁毒蜂嗡的一声飞了出来
凌无涯发誓，他这辈子都没被一只毒蜂惊吓过，只有今天
当云辞察觉不对，迅速扯过身上的软毯把凌晓兜头盖住的同时，凌无涯用上了他的成名绝技“玄黄斩”
以掌为刀，一击之下，这座可怜的偏殿从屋顶到窗沿，裂开了大半，全靠顶梁幸免于难才没有彻底垮塌，但大修已是必定，至于那只倒霉的毒蜂，早就连翅膀都找不到半截了
凌晓显然知道自己闯祸了，怔怔的从软毯里探出个小脑袋，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捉来的，是个能瞬间毒死一头牯牛的致命之物
凌无涯显然想说点什么，可他多年来一直胆战心惊于凌晓的生死危机，如今危机解析，他只想凌晓以后的人生能快快乐乐，骂孩子这种事，他从没想过，此刻看着凌晓害怕的眼神，这位说一不二的一宗之主也颇有些张口结舌
云辞叹口气，对着凌晓招招手
“晓儿，云叔叔有点冷，能帮我把毯子拿上来吗？”
四季的温度波动对凌无涯和云辞这种境界的修士来说，影响近乎若无，但对六岁的凌晓还是十分明显
小家伙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连滚带爬的扯起软毯学着父亲平常给自己盖被子的样子，这里掖一掖，那里捋一捋，全然忘了自己刚闯下的祸事
大约是惊吓分外提神，云辞今天的精神相当不错，他耐心的等小孩儿整理好软毯，重新回忆起方才的事件后，又用修房子的借口把凌无涯支了出去，这才缓缓的给凌晓解释方才的一切
等凌晓终于弄明白那只“嗡嗡叫的大虫子，可以让他永远见不到父亲和云叔叔”的时候，云辞又安抚了小家伙的恐惧
“没关系的，以后看见……不认识的虫子……花草，可以先来找我……或者你的父亲，等你学的够多，你就知道哪种可以碰……哪种很危险了……”
云辞轻轻的调整着气息，他有些苦笑，如今的自己，竟然连多说几句话都要气喘吁吁，心肺一体，如今竟然连肺腑都娇气起来了
好在凌晓并不是一个胆怯的孩子，最初的害怕被说开后，他很快就重新鼓起了勇气，努力的保证
“我以后再也不乱抓东西了！要让爹爹和云叔叔，不担心！”
云辞伸手揉揉凌晓的小脑袋，表示他的信任，于是凌晓又快乐的跑去找凌无涯承认错误，并且重复他的“保证”去了
凌无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儿子生命的威胁解除，云辞也没有因此死去，这个结果让他如同移开一块心头巨石。
在最初的狂喜与庆幸过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沉重感，开始悄然蔓延。
他不再需要为了寻找灵药而奔波杀伐，不再需要为了维系药引而日夜提防、内心煎熬。
当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名为“晓儿性命”的弦骤然松弛下来，他才有余力去回望自己走过的路。
三十七宗……数万修士……血流成河……那些他曾漠视的惨叫与哀求，那些被他亲手摧毁的山门与传承，如同沉渣泛起，在他寂静的脑海中清晰地回荡。
他第一次开始回顾自己双手沾染的血腥是何等浓重，背负的罪孽是何等深重。
这份迟来的反思，让他面对云辞时，心情愈发复杂。
而云辞的平静与淡然，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他曾经的疯狂与不堪。
他开始更加沉默，待在静室的时间却更长了。他照料云辞的动作愈发细致，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小心翼翼，仿佛想通过这细微的举动，偿还那无法计量的亏欠。
不仅如此，他开始在暗中行动。
一些曾经被凌天宗打压、掠夺过资源，但并未被彻底灭门的小宗门或修真世家，开始陆续收到匿名的补偿。
有时是失传的功法秘籍被悄然送回，有时是珍贵的修炼资源被放置在宗门禁地之前，有时是宗门内天赋出众却因资源匮乏而困顿的弟子，会意外获得不明来源的资助。
凌无涯做得极其隐秘，动用的是他经营多年的、不为人知的暗线。
他并非为了博取名声或原谅，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他知道这些弥补对于逝去的生命而言，微不足道，但他无法停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日益沉重的罪孽感中，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
又或者，这只是一份来自一个父亲的最简单的祈祷
“我愿弥补我的一切过失，承担我的一切罪过，请上天，不要把罪孽降给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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