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舒喝水，端着老干部玻璃杯随意一仰，杯底贴上桌面的一霎，等了一个上午的闻约心一横，“那个……”
女生漫不经心地瞟向他。
“就是……”
手已先于他的话，从膝上抱起笔记本，递往对面。
乔郁舒两只手平摆在桌面，面无表情地像个不给力的观众。
闻约暗暗憋气，双臂伸到最直，“你要用电脑吗？”
乔郁舒被触发了关键词，开始打量这东西——电脑壳上刻了个下巴尖尖的骷髅头，她单伸出一只手承重，好感便减了大半，“这什么东西。”
闻约仍双手呈递着，一个底板三只手，郁舒手缘的温度近在咫尺，但外星人太重，他怕压到她手，便一动不动，“确实不太好用，要试试吗？”
郁舒双手接了过去，摁下空格，“要密码。”
闻约走到她身旁，输了密码又转到设置，“用这个快一些”，他谨慎地点在感应区，“你要录指纹吗？”
郁舒的食指便横扫过来，冲撞到他的指腹，闻约的重心明明不倚在上面，却有倾崩之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手指难以克制地蜷曲住。
她要求关掉键盘的七彩灯，闻约满足了她的要求。
闻约看到熟悉的剧本内容，“你在改它吗？”
肯定的答复。
他说，“我之前真的以为这是你写的。”
郁舒象征性地翻了几页，“写的太烂了，我真要写，会去采风。”
“这是民国时期吧？”
“至少背调会做得更详细一点，我感觉男女主像木头人。”她旋了半身，微微仰头，“怎么能让她们活起来？”
天光斜切进郁舒的淡色眼底，急速拉近两人的距离，闻约毛已炸，肉眼不可见地后仰，“……可能需要更多的情感，吧。”
“情感？”
“就是……情绪。”他想为她举例，“你记东西是靠什么？”
郁舒告诉他是记忆力。
闻约只好说，“有些人靠的是情绪，物品和当时的心情产生连接，等再看到它，心情也会复现。”
郁舒若有所思，“所以你是？”
“我……是这样记东西的。”
“我们不一样。”但她眼睛微微一亮，“那我来采访你吧？男的究竟是怎么想的？”
“男的”经由郁舒吐出，尾音上挑，意带不祥。
他艰难发问，“你是要照我写一个人物出来？”
郁舒兴趣大增，反倒彬彬有礼，“只是参考。”
闻约非常为难，郁舒于是大度地把他逼到角落，“那我先讲讲自己，怎么样？”
闻约正要这个那个，突然想到一件事，举手喊停，“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
“我们换别人吧。”
“谁？”
“有人想了解你的朋友”
“……林芊雨？”
闻约心里一掉，点点头。
郁舒若有所思，“蒲扬想知道，他喜欢她？他们不是刚认识吗？”
“他们大一大二是一个团学部门的”，闻约心奇，更多的是复杂，乔郁舒，你不知道吗？
蒲扬想问林芊雨平时喜欢什么，也想知道林芊雨这个人怎么样，第二个问题有些越界，乔郁舒凭什么告诉一个更陌生的人她的朋友是怎样的？但据于林芊雨大峡谷的回答和之前微妙的行为，闻约认为，并非不能突破。
他非常好奇，乔郁舒对此的反应。
乔郁舒说了，事无巨细如摄像机——
她像在谈论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思索是在回忆，让人想不到隐瞒和掩饰。
她在最开始并没有讲林芊雨是个怎样的人，她说两人是因为一把伞在开学当晚认识的，两人同班但不同寝，林芊雨家在附近，自大一下开始通校至今。
从她口中，闻约隐隐意识到，那天的争吵大概在三年前就已埋下裂隙。
她们在第一学期关系可以，没有选修内容，是所有课目的同桌，包括体育课，林芊雨忙社团，也当班委，她的成绩也很不错，那时郁舒没发现五楼半，两人在教室常驻，饭点成对。
“后来”这个词，接的是急转直下。
林芊雨有了小电驴，后座上没有常客，休息时间常呼朋唤友，三五成群，郁舒说到这里，眉间起褶，对自己不满，她对着窗外继续——
“我觉得很多人一起玩没意思，她组织得开心，我跟她却说不了几句话。选修课上，一排只有一个空位，她去找别的同学，课后她有时间我们会一起吃饭……”郁舒茫然地看向他，闻约心里一震。
“接下来的话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除了蒲扬。”
对谈至此，全无分析，已成单方面陈述。
闻约：“我不知道你后面想起来，会不会后悔跟我们说了这些。”
年岁渐长，闻约明白有些话适合埋在心里，讲给别人，可能会败坏在他人心中的印象，让别人有揣测抽底你的机会。毕竟外表看起来，乔郁舒不是纠结情感的人。
有些人直线前进，前尘尽抛；有些人曲曲绕绕，回到原点，会厌恶跟别人说了心事的自己。
闻约现在不确定乔郁舒是哪类人了。
郁舒没管，她反问他，“你有没有遇到过一种人？”
气氛诡异起来。
“……什么？”
“她……”，郁舒抬起右手，抠住唇瓣，望向他处的桌面，“她跟我说的话，总是重复，只间隔几天、一天，甚至几分钟。”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好不好吃？或者她告诉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只要我不说‘这件事你已经讲过了’，她会再跟我讲一次，就算我的回答跟上次一模一样，她都不会发现。”郁舒的目光只是搁在闻约身上——
“有时消息甚至是我告诉她的。为什么？”
闻约不语。
“我有次打开手机，她正好给我发消息，它们几乎是同时出现的，文字消息”，郁舒打开窗户，风哗地吹扬起她的所有头发，“我不怎么想这些事情，但是，我的记性太好了，你一问，我就全想起来了。有时候我想，我有这么傻吗？她不说，我也不说。我想，她的朋友太多了，很难照顾到所有人，她对我说很没有意义的话，我甚至无法回答她什么，她大概还想维持这段关系……”，她一转身，眨眼，“不是，这样一想，我们应该不是朋友。”
当事人发现了真相，却比想告诉她的知情人还晚，他只跟林芊雨说过一句话，而她认识她三年。
他说，“有些人确实会通过交换消息来维持友情，她……记性不太好。”
眼前突然清朗，他的战壕被挖出一个口，乔郁舒端端正正坐在对面静静端详他，“但你不是。”
闻约脑中警报顿时拉响，一片乱糟糟的，难道乔郁舒是钓王，低段位的他不知何时已落入了圈套？
他张了张嘴，欲辩已忘言。
乔郁舒口气很是平常，接着问他，“我们是朋友吗？”
闻约狼狈地回答，“应该是……吧。”
他不安道，“这个对你写东西有帮助吗？”
郁舒没回，玩起了滑椅，闻约时不时看不见她，只听她道，“你们男生，都喜欢这种可爱的吗？”
对这类问题最好保持沉默，闻约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喜欢。”
闻约难以自证，另问道，“我们是不是在说人坏话。”
郁舒回他，“要说也是我在说，难道没人在背后说你？我跟她接触不多，这只是我的评价。”
“我跟你一样，不知道蒲扬喜欢她。”
“你也不知道吗？”
“有点猜测，但我以为他们现在还是朋友。”
郁舒疑问，“男女生能做朋友吗？”
闻约没等到对面说，除你以外。但乔郁舒显然对他不怎么感兴趣，目前两人被他认定为是单方面的朋友，她也太大胆了，对他说推心置腹的话。
闻约听她刚刚叽里咕噜一顿，想她应该还蛮喜欢讲话，怎么不说了？
“你有经验？”
乔郁舒同学显然觉得没什么不能讲的，“没有啊，我没有经验。”
她乌黑的眼瞳朝电脑那边生无可恋地一滚，像下了什么决心，上半身往桌上一瘫，“我有特长，能搞砸一切关系。”
闻约不敢接话。
郁舒下巴杵在桌上，“你有给过份子钱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份子钱？这是不是结婚要用到的东西？！喂……想的会不会太远了……
“我还没给过……上千应该要的吧？”
“我还蛮想看她们在一起的”，她喃喃，“人会变的吧，她总有用心的人。只是对我没用多少真心。”
这样的话无论对乔郁舒本人还是闻约都感性了，他甚至感察到一丝细腻，有些难过。
“我在初中的时候，做过一件傻事，真的很蠢，我跟男生说的话跟女生一样多，班上有一个男生，他有女朋友，两个人都在我的列表里，那个时候班里已经没什么人跟我玩了，我会发所有人可见的动态，他会评论，也只有他评论，后来他的女朋友在一模的前一晚给我发了几百字的消息，很长，我等到中考结束后发给他看，说”，郁舒捂着眼笑了，“你小心一点，然后他说‘滚’。”
郁舒坐直身子，恢复了面无表情，把闻约吓了一跳，淡淡道，“我真的笑死了。”
“过了段时间，他给我发消息，说他喜欢我，这不是来搞笑的么？我并没跟他说过什么话，真要说哪里错了，可能是跟他说话时站得近了一点，他的评论我都会回复。”
“所以我也有很大的原因。”
乔郁舒从刚才开始就没注视过闻约，他静静聆听，听她低喃，“因为我不太搞得清楚男女关系。”
这句话犹如雷电，将云层猛的击碎，关于乔郁舒的出离举止得到解释，转瞬又被更厚的黑云覆盖。
闻约在那一瞬间竟然没听明白乔郁舒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主动但无意地搞不清楚男女关系。
从小，他就能分辨人的眼色和喜怒，一个人想要靠近，只要起意，肢体和语言会表现得非常明显。年少时，男女生的界线不太分明，假小子会跟男孩儿玩，娘娘腔也会跑到女生堆里，但渐渐的，性别分群，个例减少，如果不要误会，保险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浅显的道理摆在面前，乔郁舒说她搞不清楚，他甚至想问，那家人呢？女孩子被认为在感情中更易受伤，相应的家教也会更多。
他看得出来，乔郁舒好像，没有心防。那一层薄薄的保护罩，没有人教给她，她因此没有学会。
这就是她们同处一室的原因。
乔郁舒不在乎他的绯闻，连带他本人一起不在乎。她搞不清楚这些，所以无所谓。
但此刻，她看着他，那一眼十分认真，让他记了许多年，“希望我没有什么举动让你误会，你放心，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们……千万要做朋友。”
精神状态遥遥领先的讲述人趴下了，闻约意识到有些话他还没讲。
“你想听我的吗？”他喉咙发干，但没之前那样紧张。
“有点困了……”郁舒对光摇着发尾，像夏夜一下下的蒲扇，动作慢下来，突然支棱住了，“我不会被所有人抛弃吧。”
她语气并不慌张，但这话能从她口中出来，就已经很要命了。
闻约在里面听到许多真心。
“……不会的。”
“你是不是转专业过来的？”
“对，之前是临床医学。”
“你想当老师？”
“我没有想好……你呢。”
“我要写东西”，她把发尾放到眼睛上，声音模模糊糊的，“等我写完，我请你当它的第一个读者。”
没来由的，闻约一阵酸涩，他轻声说，“好啊。”
象征性的盘问就这样结束了，室内静谧，乔郁舒的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坦诚的人总是可贵的，在她说完之后，他也有许多话想说。
比如，你的选修课我都要上，下次有小组讲演，来我们组吧。我听说，有人为了不上台演讲，投色子会直接发最小数的表情包。
比如，“滚”可能不是那个男生发的，我们初中流行情侣之间交换账号密码，他既然跟你表白，应该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你受了伤，但事情已经过去，别把他放在心上。
比如，这台电脑是特地拿来给你用的，旧的台式机应该比较卡，你说转我三千，我却收到了一万，那这台电脑，请你将就用下，等我看看有什么轻薄本好用。
他像她一样枕住手臂，把眼睛挡住，压住心底的暗流，打算等她醒了，就把这些话告诉她。
我们一定要做朋友（低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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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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