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舒的脚步如同鬼魅，闻约再抬头只见室内无人，像做了一个大梦，唯书墙那一个缺口提醒着万般真实。
话语搁浅，日子美美焦灼着。
转专业申请已经提交，仰赖于不算吊车尾的绩点，又是男生，竟然险险上了名单，收到了上缴模课视频的通知。
就这样被推到台前。
模课教室个个难求，竟然好死不死被他预约上一个，晚上，夜风有些冷。
他今天没去500室，昨晚乔郁舒发消息，问电脑怎么给他，闻约本想说不要她还，但这话暧昧，于是顺畅地发——“可以放在3105教室。”
反应过来，闻约对自己，三个句号。
你敢给她提要求？
无法撤回，乔郁舒也没有回复。闻约慢慢吃饭，他突发奇想要跟自己赌一把，如果等会自己过去，碰到乔郁舒，他就模课，转专业，不回头。
一个白天已经过去。
*
乔郁舒早上四点二十就到模课教室了，她要给笔记本的人没来，索性就再用一会儿，这大块头她回回晾在，重得不想搬，想是丢了要赔也不会太贵，结果昨天用台式机竟然不习惯了，突发奇想在网上拍照识物，打算钱攒够了就买一个，没想到竟然这么贵！！她已经出血一次，保险起见，还是不用了。
天渐亮，门外偶尔有人凑上小窗，也不知道看些什么，她回看过去，对方马上转头就走，是以并没什么人打扰，想到比图书馆走得路还少，更不麻烦，郁舒索性在这里待着，就这样到下午饭点。
再回来，教室里多了一个人的东西，一个灰蓝色书包，几本叠在一起的书，一把伞。
外面下雨了。
郁舒打开窗，胳膊压在窗棂上，听雨打桂花树叶，诵念期中考老师划的重点。
雨声稀疏，女声闲散。
重点划的详细，动辄一整面纸，直到周五考试之前，乔郁舒都计划把重心从工作上拿开，是以目前并非500室不可。
模课教室有多媒体设备，带录音录像功能，门也不是可以一脚踹破的木质，厚实得能防弹，全金属的，推开需要一点力气。
门被打开，随意关合，很重的“呯”——
乔郁舒背对来人，她背到关键片段，闭眼懒得回头，不会摁把手轻轻按门的人多了去了，她并未放低背书的声音。
教室的使用遵循先来后到，期中期末周她都会找空教室，有的人会问能否进来一起背，郁舒不会拒绝，也有人见她放声背，会悄悄走开，另找空教室或者自习室。
纸袋在远处撕开，接着是吸管外包装，跟杯盖交碰，兹拉——
郁舒有些饿，这是常有的事，窗棂把小臂压出几条印子，她斜回身子，听到非常清晰的，“啧”的一声。
不明意义的大段背诵是枯燥的，这不屑的声音像火星不慎落上柴草，瞬间成燎原之势，陡然一飞冲天，她面色无虞地瞥去，一手端冰美式的对方也正端看她，白炽灯在上镜框上画出亮线，眼神玩味，数秒寂静，隐隐兵戈之声。
是侯盈灵。
乔郁舒离开窗边，慢慢走回正位，讲台之上，她继续背，侯盈灵则盯着她，开始发作——
“同——学——”，她一句一字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这里是教室吗？”
“我在背书啊，教室不能背书么？”
“我在这里你没看到吗。我东西摆在这儿你看到了吗？有人你进来干什么？”
“你是几点来放的东西？我早上五点就来了。”
“教室是拿来自习的，你要背到外面去背啊，你一个人在这里读读读，要别人怎么办？”
“那你去找别的教室啊，这里这么多空教室，你不知道吗？”
侯盈灵靠向椅背，双手环胸，笑了，“你不知道这里要预约吗？”
“你预约了吗？”
“——你预约了吗？”侯盈灵敲了敲桌子，“你知道这里是模课的地方吗？你的本子把预约的二维码都盖住了吧~”
乔郁舒果然看到了一个二维码，所以今天在门外没进来的人都是预约过的人吗？那她们怎么不进来？
乔郁舒的手碰到了书包带。
“你一个人占一个教室，干脆跟辅导员和学院说去，这是要申请的，你一个中文的来霸占中教的资源”，侯盈灵喋喋不休，乔郁舒停下，看到女生的邻桌有着还未拆封的咖啡纸袋，把书包往她旁边一搁。
“你也没预约，不是吗？”她偏头问，有感笔记本的沉重，扼住咙头，心底微颤，出离愤怒。
她今天本不会到这里来的！
门再开，乔郁舒望去。
不是闻约。
是贾芝芝。
女生看郁舒一眼，顿了一下，便走开了。
侯盈灵惊喜顿开，坐在位上用两指挑了纸袋过去，“谢啦~~”
贾芝芝腼腆地笑，“不客气。”
乔郁舒站在离门五步的位置，看侯盈灵旁若无人地上台，给电脑开机，给贾芝芝示范录屏，教室前后，电子屏幕和黑板相对，实时反馈讲台的情况，黑板是绿色的，郁舒看到她也被录进屏幕里，两个女生站在摄像机的正下方笑，她站在门边，无人在意。
郁舒打开手机，发消息。
“你在哪里”。
她在心里倒数十秒。
五，四，三，二，一。
五，四，三，二，一。
五，四，三，二，一。
五，四，三，二，一。
门再一次打开。
是闻约。
他提着伞，气喘吁吁的，没想着闯进热闹之地，耳朵先红，再是错愕，迟疑。
讲台上的两位没反应过来，与门边并立的两位面面相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气息里嗅出不寻常，心跳血压猛地上来了，见郁舒手上并未抱着电脑，许是在包里，对她说，“我们去外面吧。”
郁舒“嗯”了他一声。
闻约顿时预感到出了这门的松快。
他把门轻轻带上，郁舒就斜靠在门边，没有多走一步，她垂眼，像在休息，闻约心跳怦怦的，“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电脑你就……”
乔郁舒一摆手，“先别说这个。”
闻约心境down down down down……
他们几乎面对面地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左边是刚才他奔跑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足迹，浓厚的夜色涌了进来，包裹住了他们，闻约在静心屏息间，听到乔郁舒问他：
“你预约了这个教室对吧？”
他点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闻约”，她闭眼，声音平静，失去了锐音，临窗的路灯透过玻璃落在她的侧脸，烙下色度不一的斑驳灰色——“你现在进去，让她们走。”
闻约瞬间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场争夺战，教室的争夺战，因为他的缺席，因为电脑，乔郁舒落了下风。
他的胸口窒息。
但他犹豫。
他这尚未截止的一辈子，到今天是第二十个年头，他很少对不熟的人说过不。
与其说讨厌争端，爱好和平，不如说，他畏惧争吵，害怕担任主角。聚光灯哪需要停在他头顶，连错过这盯了一周的教室，他都有落荒而逃的欣喜。
怯懦能理直气壮地面对铁腕，却容易被温声细语蛊惑，乔郁舒温柔之至，让他害怕。
本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奈何门内门外都是考验。
乔郁舒静静看着他，让他梦回大峡谷那天的她，闻约百分百确信如果自己逃跑，乔郁舒会拧断他。
乔郁舒竟然生闷气，闻约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
前段时间，她问他两人是不是朋友，他说“应该……是吧”，如今闻约只能说，他这位伙伴前所未有。
无声得像对峙，仿佛他们两个才是敌人，乔郁舒语气在请求，言语在命令，轻轻柔柔的——“闻约，你给我进去。”
闻约捏了捏拳，推开门进去了。
就这样拿回了教室。
预约凭证铁证如山，侯盈灵不认识闻约，客客气气地生气，对贾芝芝摆臭脸，贾芝芝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预约时间看错了，有些惊讶的话对闻约欲言又止，他假装不知。
“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结束？快的话我可以等一下。”
他约的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时段，实际已被占去半个小时。
“今天大概没有时间。”九曲回肠七扭八拐，他憋出这样一句不扭曲的话，在心里狠狠挥了下拳头。
乔郁舒没有在他发挥时靠在门边以胜利者的姿态观战，闻约甚至以为她被气走了，手摁下把手观望，小窗外乔郁舒与他对视。
他要录屏，视频里只能有他一个，郁舒自觉地在电子屏幕旁贴墙而立，那里能直接观察他即将展露的抑扬顿挫的丑态。
“你录吧。”
她手单举着书，从远处看刚好盖住脸。
闻约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干咳，谢天谢地，乔郁舒没理他。
他战战兢兢地开始，极力调动情感，脸夸张地扭动，扯出怪哥哥的可怕笑容，教案他早已背过，但正因为对起承转合无比熟悉，衔接与推动无味无比，一边吐字，一边走神。
他绘出自己的一片海，它有炫目的涡流，得心跳砰砰地避开，可风平浪静的海面多没意思，他想下潜，防线启动，一句话五个磕绊。
录屏结束会自动播放，闻约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微动，表演并不上脸。
乔郁舒问，“录完了吗？”
闻约说，“录完了。”
他惶恐——乔郁舒是在等他吗？
乔郁舒的另一只手提了上来，哗——从书包里扯出电脑，她用力过猛，力道表现得很不愿与他扯上关系，笔记本的边沿直撞上她的下巴，立马红了一块。
外星人双手砸人可以，单手抛掷难度不小，乔郁舒把东西摆在他面前，逼视他，闻约慌慌地与之对视，试图把目光调开。
乓——
桌面猛然挥上了一掌。
闻约吓了一跳，懵然地跳望她几下，又打算故技重施，乔郁舒恶狠狠得面无表情，“你再敢移开眼睛试试。”
如果乔郁舒有小孩儿，那个小孩儿会很可怜，因为他现在就在被这样对待。
他移开眼睛怎么了？他的眼睛不是他的吗？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但闻约没有目移。
长久的注视中，那根紧绷的弦竟意外的软化下来。
乔郁舒突然捂了下脸，低低道，“我管得太多了。”
书包拉链卡进布缝，她狠狠一扯，“我只是很看不惯你，我只是……太看不惯。”
闻约听出她不喜欢，想，这就是朋友吗？那他们前几天的情意呢，乔郁舒你都忘了？我们是怎么交心的？
“最后一次。”她自语。
书包拉上了，事情却向不明确的方向狂奔，乔郁舒离门只有三步，闻约惊疑地摁住把手，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就是这样的人，难道他们就要绝交了吗？！他慌不择言，错口道，“你别生气，我……我还挺嫉妒你——”
“难道我不是吗？！”
乔郁舒突然回身，近得闻约能看清她毫不掩饰但难以理解的愤怒，她本人就像她的瞳色一样特别而又难以把握和讨好，回音贯穿了一整个楼道，又被风倒灌回，力道轻了些，再度质问他，“难道我不是吗？”
闻约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句真话，双双坦诚相见。
乔郁舒再度朝他逼近，她的发丝如同鞭笞，嗓音混杂着晦涩的颗粒，说得如同一声惊雷，“我也很嫉妒你啊。”
她突然两手把住闻约的双肩，近乎轻柔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生来心中就有一股戾气，我努力克制，刚刚如果吓到你，那真是太抱歉了。”
他浑身罩上一阵寒意，惊异到忘记挣脱，乔郁舒怎么了？
“……所以你之前说我走在你后面，就像要准备杀你，是真的吗？”
女生没有说话，松手，后退，突然，距离陡然拉近，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雨点打在桂花硬叶上，在闻约背后淅淅沥沥。
闻约茫然得近乎惊恐，脑子里乱乱的，想他算是知道乔郁舒说的搞不清男女关系是什么意思了。
脖子边那个会呼吸的生物则埋了会儿头，近乎压制地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舍不得。”
闻约简直不知该有何反应，只觉得她人机得深刻，连心理活动都说出来。
下一秒，她把他推开，一脸冷漠地盯着他——
“我讨厌你，再遇见就把你杀了，不开玩笑。”
这话就是绝交了。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乔郁舒漠然地即问即答，“不知道。”
“但是……”，闻约抬眼，“我还是想说，虽然我不被你喜欢，但我想改变是我的事，你这样我很难过，我没有评价过你，我没有说过——你在我身边，我感觉挺压抑的……这样的话，今天的事，还有之前，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他把笔记本塞到乔郁舒手里，眼睛有些酸，“笔记本是送给你的，对不起。”
乔郁舒一手将它推回，拒绝得光明磊落，“刚刚不好意思，就当是清了吧。”
那个拥抱的价钱。
“还有，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你好像不是搞不清楚男女关系，可能是对人与人的关系……边界不太清楚，你要小心身边的人，你的室友不怎么好……全部，以后有小组活动，你可以去找蒲扬。”
“谢谢”，乔郁舒推门而去，送上冷冷的祝福，“你以后也不要害怕困难和自己，以及，别讨好别人。”
室内空落落的，闻约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没料到这段友情如此快餐。
过了好久，他才猛然听见外头的雨声，举着伞冲了出去。
没有追到。
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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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请问下一章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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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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