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专业之后的生活异常繁忙,大三尤其。
教务处给闻约加上了师范生大二及大三上学期的全部课程,又去掉能替换学分的,饶是如此,新拉出的课程表还是能让人直接窒息。
周一到周五,连公休日的下午也是满的,这还是在他打算申请几门冲突课程自修的情况下。
班主任建议留一级,压力均摊到两年,下学期的实习也能好过些,按培养计划来,实习期间没有课程安排,学生不必学校单位两头跑。
闻约拒绝了,他不想留级。
班主任签了字。
十多年前他没有赶上潮流,后遗症仍隐隐作痛,间断深刻地提醒他代价。
学习愈发成了不得已之事,闻约转而去图书馆的其他楼层,无意抬头总能一眼望见乔郁舒,每每倒吸凉气。好在她总不抬头看人,键盘敲击,像地府里画朱批的阎王。
不懂,她怎么也下楼来了。
此刻,一道黄绿的隔温帘子挡在二人之间,她侧着头,毫不避讳地向外展露睡容,即便他身后有源源不断的人走上台阶,经过这被时间浸得发硬的塑料条缝合而成的一汪绿水。
闻约注视着这拂动的水底容颜,想,乔郁舒莫非要当他是一生之敌。
自从绝交以来,两人果真井水不犯河水。唯一能见上面的排练现场,他也被她忽视。
他突兀地降到一个新班,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只需在填作业封面的班级时稍加注意,只有他跟蒲扬知晓。
发在群里的转专业名单有人看吗,他正常参加原班级的节目排练,没人告知他退出,新班级也并未发出邀请。
就这样滥竽充数地被安排,舞台上灯光大亮,他是可悲的男主角,莫名有段悲惨的失败暗恋史,如今为她人夫,暌违数十年,置身新婚旧爱的修罗场,最大概率的书写者还在现场做女主角的陪衬,舞池里的无名歌女,她的情节最少,没有台词,只需佯装被推搡倒地。
不明白,剧本被改得乱七八糟,闻约想乔郁舒是傻吗,每次跌倒都不假辞色,声音沉重得疑心骨头会当场断掉。
按照情节,在远处认出王佳令的李庆殊,也就是演技拙劣的他,会从舞池中倒地的她身边匆匆经过,不给一个眼神,以此衬托男主的心焦。可他余光总担心脚会踩到她随意触及地板的手指,是以路过她的前两步到后三步都得硬生生屏息放缓脚步,乔郁舒哪里知道呢,她盘腿在木质地板上,直到灯光暗下,下一幕跳舞的同学上台。
闻约每次排练回去必洗大澡。
他把目光从隔温帘上收回,匆匆坐电梯去500室,教辅一类他已近半月没碰过,自那次雨夜,他再未来过这里。
怕遇见。
500室空无一人,黄漆桌正上方的电风扇叶上挂了新竹帘,竹缝稀疏,很像做寿司用的小竹席,一边倒得歪在半空,闻约连空气都不敢惊扰,无声地驮了一书包两手的书过安检,突然停下,片刻,他向无灯的储物区走去。
五楼半的铁柜子大都开着门插了钥匙,贾芝芝站在一扇柜门前,像要从里面拿东西,没料见有人来,手一时没能从柜中出来。
两个人看了会儿,闻约不动声色地开口,“那不是你的东西。”
贾芝芝愣了下,正要说话,他补充,“这里面是我的东西。”
女生的手抽了出来,“老师叫我来打扫卫生,我看这个柜子有东西。”
闻约:“这里的卫生老师交给我负责,还有,今天不是公休日……你记错时间了。”
贾芝芝走了。闻约把书搁在一旁,头磕住冰冷的金属柜面,轻轻叹气。
他知道学校图书馆每周四会安排勤工俭学的同学做整理书架,打扫卫生之类的工作,但五楼半极少人烟,从未安排过这样的活动,会在这里碰到贾芝芝,很难不毛骨悚然。
她不仅知道乔郁舒经常在这里,还知道她今天不在,或许连秘密通道也发现了。
这两人究竟什么过节?
闻约打开柜门,见到了胡乱冠上自己名字的东西。
一本粉色的《妻妾成群》,封面上的女子头披嫁饰,风吹开纱面一角,露出无眉无眼的尖尖下巴,还有盆小绿植,缀的花片有点像蝴蝶兰,在没有光线的角落里,静悄悄地全部合拢了。
闻约垂眸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从书包里抽出一把旧伞,这是他回家翻了半天才选中的,不女气,又不是全新的,不会让人疑心是天上掉的馅饼,她也没见他撑过,闻约拿指头小心翼翼地抵住伞柄,一点点推进她的柜子。
她这么强盗,应该不会介意?
上周六,乔郁舒猝不及防地钻进他车里。
这事纯属偶然,驾校打电话催他去刷科三的时长,天光大好的下午,闻约无法把车开到30码以上还保持五秒,甲壳虫在空旷的大道上缓缓爬行,教练脚蹬副驾车门酣睡如牛。
科三的考试路线是固定的,闻约一遍遍环行,开始开小差,注意与他同行的路人,结果怎么是她?
燕安大学正大门面向江滨大道,女生正在过桥,闻约开过去又回来,仗着胖子教练在副驾能挡住两个他,大大方方地看到直行的乔郁舒。她没坐公交也没打车,等到第三回五公里,正好瞧见她拐进医院,第四回,她坐在中央花坛上,身前的轮椅上坐着个老奶奶,女生在偏头看往来的行人,拗在耳后的黑发滑搭在脸颊上,远远得看不清表情,但莫名给人小孩儿的感觉,天真又安静,静止得像个雕像。
那句反问无声地扼住他的心头。
“不是这样的,我还挺嫉妒你——”
“难道我不是吗?!”
“我也很嫉妒你啊。”
闻约心旌摇撼,心波难平。
你是不是因为看到乔郁舒过得没你想得那样顺遂、让人羡慕,所以你决定单方面原谅她——你凭什么这么自大?
第五回,车堵在医院大门前,乔郁舒走了出来,视线朝学员车无声无息地投来,忽地定住。
红灯转绿,空档没挂,闻约失脚去踩离合,车猛地一个颤抖,熄火了。
车后一片催命的喇叭。
他几乎要头磕方向盘,教练老练地把窗户摇下,两位不怎么熟的人像在看他,但实际都只听到教练的嗓子,“来吧!他完了就轮到你了!”
教练又转头向闻约,“这一轮开完你就结束了。”
乔郁舒无声地钻进后座,闻约呼吸困难。
闻约合住两个食指,朝柜子微微鞠躬,仍觉得不妥。
乔郁舒“咣”关上车门一走了之,是他极力解释向昏睡惊醒的教练解释“其实刚刚都是幻觉,今天只有我预约学车”。
烂摊子由他收拾了,乔郁舒能否良心发现,看到这伞就想到他?不对……闻约你现在已经不当田螺姑娘了吗?
啪——电闸跳了,五楼半黑了。
闻约不明白,不理解。
老师,我站在这里你是没看到吗?
不能去500室,也回不了寝室,闻约把两捧书抱到书架边,人在不会照出影子的铁架边坐下,熄灯,提防吓到首当其冲的乔郁舒。
屏息以待。
过了十几分钟,黑暗里一阵风悠悠拂过,乔郁舒经过了他。
闻约猫样缩在角落。
今天回去必洗澡。
左等右等过了保安巡逻的点,乔郁舒都不走,闻约咬咬牙铤而走险,弃书伏腰而走,鬼鬼祟祟潜进通道,踮手踮脚把门关了,一吸进阴湿霉气简直如闻至宝,轻快得几乎要一跃而下,按捺住心情到了第三层,突然听见最上面一层发出巨大空响,接着是几不可闻的脚步。闻约脚下一滑,踝间一阵剧痛,转眼如堕地狱。
闻约挣扎着轻跳一下,马上臣服于自己的废脚,转了方向,乖乖到角落面墙。
犹豫半秒,蹲下,抱住自己。
一个被驱逐出乐园的可怜虫,不可以被巡视国土的王看见,他咬牙,跟空气争夺最后一点自尊。
脚步一级一级轻响,终于来到他身后。
闻约抓住并不干燥的墙皮,尽力把呯呯的注意力转移到抗拒的掌心,几乎不敢呼吸。
乔郁舒跟他没有半点缘分,不在意,狠话,伤害,互相伤害,这全部不是他想要的东西,毕业典礼上,也不会有她跟他的合影,什么老同学,只要在同一赛道上,她就注定是他仰望的对象,避不开的话题,而闻约,是你打赌,是她赢了。
鼻尖的嗅闻转成潮湿的心绪,闻约始终没听见再下楼的声音,他一动不动,意识到乔郁舒长年在通道中行走,大概连黑暗也更偏爱她。
他既然能感觉到她,她难道看不出躲在角落里的他?
寂静之中,闻约暗咳一声。
黑暗里一个会说话的怪物太可怕了,开头最好拟声,接下来却不知如何说,比如半夜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暗无天日的通道里emo。
呼吸下降到耳边,乔郁舒蹲下了,敲了一下他的脚踝。
痛感昏天黑地,闻约隐约听见她无情道——
“好可怜。”
闻约轻轻偏过头,两人呼吸着同一片稀薄难以忍受的空气,他小声地说,“我们不是绝交了么?”
郁舒问,“走不走?”
闻约:“……嗯。”
他没想到乔郁舒会扶自己。扬起的风挥到脸上,柔和地带一点温度,他刚想说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乔郁舒已经抓住他的手臂,带他走了一级。
于是不再说话。
一步半级,暗无天日的地方,温差在两人之间流淌,乔郁舒的手比他还要热一些。
耐心、温柔、隐忍,这些词都应该与她无关,闻约却想到她。
就这样下到平层,闻约还没松气,突然被捂住嘴巴,压在角落,连带着慢慢蹲下。
乔郁舒的气息铺天盖地,闻约被笼罩的第一反应就是呼吸。
可她是无味的,闻约鼻尖轻易抵上她的头发,触感让人联想到初中化学课的钠,这种金属非常柔软,用镊子就能按出印迹,却能跟最普通的水发生极其激烈的反应。
几步外,有一道强光透过玻璃门照了进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两名中年男人进来了,拿着手电筒往楼上直晃,“这里怎么会有人来呢……诶,你看这里有脚印。”
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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