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了几个时辰，天亮之后千寻嘉才将它们放出来。被抽去了主心骨的怪物们总算分离出来，露出了原形——是一些动物的怨气。
蛇、猫、兔子、苍鹰。猎豹，狗、狒狒、老虎……一个怪物身上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动物怨气。
“你们是怎么聚起来的？为何要做恶？”看着那些不断变换形态的动物们，千寻嘉头皮发麻。屋子里森森的都是阴气。
经历过珍珠的沉淀之后，他们总算恢复了理智，也可以好好对话了。
“我们嘛，自然是因为怨气太强烈才聚集起来的。”先开口的是蝮蛇，语气阴冷，“否则连灵魂都没有的卑贱的我们，死了就散了，怎么还会留下形态呢。哼！”
蛇对于人类有很强的敌意，尽管已经受制于人了，嘴上仍旧不肯服软。
“什么怨气？”那么刻薄的语气千寻嘉也没有被刺到，平静地继续问下去。
蛇冷笑一声不说话，三花猫一爪子拍在它脑袋将它打到一边去，自己挤到前面来，睁着水晶一样透明的眼睛看着千寻嘉，三瓣嘴张开，声音很是好听：“灭族的怨气。我们一山的同伴都被人类杀死了，我的孩子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活活杀死了，你说我们会不会有怨气。如果是你，有人杀了你的孩子，你会不会因为怨气太重而无法超生？”
三花猫长得实在是好看，声音也温柔，但是出口的怨气却一点也不比蛇差。想想也是，能够以如此的姿态出现在这里，没有足够的怨气是不行的。怨气那么足，又怎么可以做到普通家养猫那样温柔撒娇呢。
“ 人类……杀死了你们……”千寻嘉的语气也是迟疑的，底气不足——人类对于动物的暴行，她见识过太多了，动物反过来报仇，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吧。只是大规模地无差别攻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一山的动物同时被杀，怎么回事？”真相呼之欲出，千寻嘉心里面涌上寒意。
“这要问你们人类自己了。”一匹瘦弱的狼站到三花猫旁边，大白天的，眼睛里面泛着绿光，“你们占我们的地盘将我们去赶进森林里面，我们没有怨言，每年进山的人那么多，我们从来没有攻击过一次。你们喜欢树木却不知道管理，我们替你们将祸害森林的老鼠除掉。对人类够好了吧。结果呢？我一家六口都被你们的愚蠢给杀死了。你们总说我们生性凶残，说你们有人性，你们的人性呢？”
狼恶狠狠地瞪着千寻嘉，做出攻击前的动作。可是它已死，根本无法伤害一个法师分毫，很快它就明白了，眼中闪过一阵悲凉，转身走回到同伴身后。
千寻嘉的手抖了一下，眼皮下垂——她没有伤害过这些动物，可是也没法阻止其他人类的暴行，时间久了见的多了，便渐渐生出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出来。她将那当作是行走世间必须要经历的劫难，必须要修的禅。冷漠纵容，也是犯罪啊。
怨气中，一致老虎懒洋洋地躺在众动物身后，他那份不怒自威，以及不将人类放在眼里的神情，完美地诠释了森里之王的高贵气度。
“我们，都是被人类杀死的，”几乎同时。众动物愤慨的恨不得吃了千寻嘉的时候，老虎目光沉静着，开口，大家便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它平静的声音，“你们人类中似乎有一个大人物躲进了我们所在的山林，那座山很大，到处都是路，像一座迷宫，除了常年住在山上的我们，没有一个人类能走出去。来寻找的人类怕办事不利被上头责罚，于是放了一把火想把那个人逼出来。”
“愚蠢的人类，不知道森林纵火是什么情形吧。”
“火烧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灭下去，很快就被风吹着散开来，一整片森林都着起来了。烧了整整半个月。”
“人类都叫我森林之王，其实我枉担了一个虚名，只是一个惬意过自己的日子，对外界都不关心的普通的动物罢了。森林里面有多少种动物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有算过，我只知道，逃出去的不多。”
“ 因为半个月之后汇聚起来的怨气，强烈到杀死人类！”
“ 连魂魄都没有的我们，死后的怨气竟然能杀死人类，那究竟是多少，法力高强的法师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它看着千寻嘉的眼睛，自始至终语气平静如水，目光冷淡如水。它的身后，有的动物愤怒做出扑杀的动作，有的流着眼泪做出脆弱痛苦的表情，地上有眼泪，一滴一滴，凝结成珍珠，是怨气不该有的珍贵。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千寻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老虎看着她，语气淡淡：“十年前的春天。”
春天，万物复苏，动物繁衍后代的时间。它们却遭遇了灭族之痛。人类丧子之痛她见过，动物丧子之痛她也见过，但是从未见过父母亲与孩子同时面对死亡，自己或许有可能逃跑，可是无法抛下孩子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它们将孩子带到这世间来，却要眼睁睁看着它们遭此横祸，那么强烈的愤恨和不甘心，生出如此怨气，她可以想象，也可以理解。
如果换作遭遇如此横祸的是她，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她，她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是她至爱的父母，而她无可奈何的话，她也会疯的。可能，生出的怨气会比这更强烈。
千寻嘉的身体都在颤抖，面上镇定地抬起头看围在一起的动物们，它们的怨气在倾诉之后已经散去不少，相互之间触碰摩擦着，看起来其乐融融——这些动物，生前不是天敌也绝不可能是朋友，死后为了相同的目标，倒有了生前没有的友情。
他们还保留着生时的模样，让千寻嘉的眼睛少受了一份伤害。
“ 所以你们借助了狐妖的力量将原体融合到一起，去找人类报仇，是这样吧。”虽然也知道这是在接伤疤，可是千寻嘉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目的。
“对。”一直呆在最后面听动静的狒狒钻过来，回答了千寻嘉的话，“那只狐妖妖力很强，我们四处飘荡被不断攻击，差点就要被打散的时候遇到了它。它听完了我们的遭遇以后说可以帮我们活下去，让我们报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它的妖力成为了将我们牢牢聚集起来的主心骨，让我们有了力量，可以向人类复仇！”
千寻嘉怔怔地看着这只嘴巴一张一合，像一只白头发老头的动物，好一会反应过来：“你是狒狒！”
“ 那又怎样？”前面出现了那么多动物她都一副很熟的样子，看到它竟然大吃一惊，跟见了鬼一样，狒狒仿佛受到羞辱，很是愤怒。
“狒狒也和它们一起住在森林里面吗？”千寻嘉还是第一次见到狒狒，隐约记得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看过资料，说它们生活在非洲。非洲，非洲，她没有去过，隐约觉得那里似乎是沙漠……
千寻嘉来这里久了，脑子有点僵硬，回忆了一会才隐约想起；他们的栖息地似乎是热带雨林、稀树草原、半荒漠草原和高原山地，所以，也是和树有关的动物。
只不过很明显的，和这些野猫、狼、蛇和老虎不是一带的。
“你是怎么被人类杀死的？”千寻嘉隐约猜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雄性狒狒性情凶猛，敢和老虎狮子对峙。
狒狒翻了她一个白眼，没好气：“因为你们人类的愚蠢，说喝下我的血液能够让人类见到鬼……”
它没有继续说下去，千寻嘉却猜到了其中的惨烈。
“你是海东青吗？”她指着一致灰白色的大鸟问，鸟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千寻嘉心里已经猜到了了答案，轻轻叹息，“也是因为你们的珍贵，被人类盯上妄想驯服己用吧。骁勇的海东青应该备受珍惜，你是怎么死的？”
“因为我不肯被驯服。”沉默了许久的海东青终于开口，“那个愚蠢的皇帝什么都不懂还想驯服我听他的命令，熬了几天我也不肯在他面前闭上眼睛，他自己坚持不下去恼羞成怒，就把我杀了。”
“皇帝？”千寻嘉心里疑惑，“是这个国家的吗？”
“是吧。”海东青朝一个方向转了一下头，“就在那个方向。”
千寻嘉明白了：最早的怨气是十年前聚起来的，而十年前，正是当今皇帝在位的日子——也就是楚湘王的亲哥哥，他要推翻的人。
狒狒是热带动物，海东青是猛禽，还有那只优雅的猎豹，满身梅花的鹿，唱着婉转歌声的百灵鸟……
十五日聚集起来的怨气四处游走着，不断遇到同样惨遭人类杀害的动物们的怨气，它们被吸引着归到大部队里面，一日日壮大起来，再加上白狐狸的妖术，终于有了后来的气势。
“你们向人类报仇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无差别攻击？”虽然它们的遭遇值得同情，也值得人类忏悔，可是它们犯下的罪孽还放在那里，无法就此抵消，千寻嘉抬起头，目光凌厉，“不要告诉我你们杀害的人类都是杀害你们的刽子手。那里面明明有很多无辜的人类，甚至有一些还是年幼的孩童和无力的妇孺。”
“那又怎么样？”暴躁的狒狒先发声，怒目圆睁，“他们杀害我们的时候可曾因为我们的无辜而放下屠刀吗？我们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都是人类，罪孽是人类犯下，他们是人类他们就该死。”
附和声立刻响起，看来这是他们的共识。那冲天的怨气已经让它们失去理智，就像《咒怨》中伽倻子，因为死前承受了太多痛苦，将它们的善散去，恶涌出来，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恶。凡触碰到的，都得死，毫无道理可言。
千寻嘉明白，言语已经改变不了它们的心意了。
“那三个女孩子呢？”她的心情悲凉，还没忘了杀戮中遗漏的疑点。
吵闹声忽然停顿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不知道，可能被狐狸救走了。”三花猫一爪子挠开凑过来的狗头，舔舔自己的爪子回答了千寻嘉的疑问。
“那只狐狸一直在追我们，讨厌的家伙！”狼对于自己的恩人也是不耐烦的语气，甚至有一些凶恶，“它很罗嗦，总跟我们念经，还恐吓我们要收回它的妖力。 ”
“所以我们出手攻击了它。”这回说话的是蛇，语气和神情还是那么阴冷，“然后就再也没看见它了。”
“不过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杀人的时候他其实一直都在。”这回接话的是老虎，还是那么平静，“他有时候就那么看着，有时候会忽然出手，从我们手里抢走人——一个女孩子。”
“一共三次。”
“我们也杀过人类的女孩子，他好像看情况才出手。”海东青对于恩人的做事规律没有摸清楚，疑惑，“可能，他有自己的规矩吧。”
“失踪的三个女孩子，在狐妖手中？”千寻嘉诧异，“是生是死，你们知道吗？”
“知道的话就抢过来吃了。”狒狒露出凶恶的表情，“不过老虎说他毕竟是恩人，尽可能不要正面冲突，免得节外生枝我们才作罢——我怀疑，他可能对人类的女孩子感兴趣，抓回去当小老婆了。”
话说完，哄堂一笑。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笑成那个样子，也是怪瘆人的。千寻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抬起手臂揉揉起来的鸡皮疙瘩。
看来，它们对于白狐狸也不甚了解，问不出什么了。千寻嘉默默思忖了一下，抬起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杀人类是为了报仇，吃人类的魂魄是为了壮大你们的力量。那么，教你们隐藏起自己的邪气的，是谁呢？”
笑声戛然而止。
“不要说是你们自来就会的。”千寻嘉冷笑，目光咄咄逼人，“邪物有自己的邪气，很容易被修道者捕捉到，击杀你们。我去过你们犯案的现场，那里像漏了一个大洞，别说不小心留下的邪气，不小心遗留逃散的魂魄珠子，就连其他邪物的气息都没有——像真空一样什么都不存在，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还懒散的邪物们瞬间迸发出杀气，齐齐冲向千寻嘉攻去。可是它们如今形体已经散了，力量自然也弱，根本就不成气候，被千寻嘉抬起一只手轻而易举挡下了。
“别浪费体力了，你们伤不了我分毫。”千寻嘉放下手轻描淡写告诉它们如今面临的局面，“命都快没了，还要替真正的幕后隐瞒吗？你们不过是幕后者的棋子而已。”
“哼！”怨气们尝试着融合，却总是不能成行，一声不屑的冷哼便从这分分合合的气中响起，“棋子又如何？我们真的报仇了，不用那么冤枉地，那么不甘心地白白死去了。你没有当我们是棋子，你又为我们做些什么？念几句经将我们散去吗？”
他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发出愤怒的质问。
“想从我们这里知道，门都没有，门都没有。”
“那么想知道，自己去调查啊。”
“哈哈！”
“人类……消灭人类……”
“这世界的尽头，是人类与人类的厮杀！”
砰的一声，分分合合的怨气们的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飞起一阵黑烟，飘得屋子到处都是，熏得千寻嘉不停地咳嗽，只好起身将窗户打开。黑烟很快散去，一场生命的不甘聚集起来的怨恨，也彻底地散去了。
千寻嘉回身看掉落在地上的黑色珍珠，走过去拿起，重量比之前轻了不少，轻轻一摇晃，里面还有声音传出来——是那些没来得及被怨气消化掉的食物，死者的魂魄。
如今已经残缺了，且因为死之前过多的恐惧和怨念，此刻也不是纯粹的魂魄了，而是成为了残缺不全的鬼。给了冥界使者也是击散以后焚毁，不会有继续投胎转生的机会了。
放出去又是一场祸患，还是她在这里就处理掉吧。她把珍珠放进手心里，闭上眼睛默念了一阵咒语，用自己的净化之光将它们的怨念一点一点净化掉。里面传出来狼哭鬼号的声音，并没有犯下死罪的他们遭此横祸，也是有无边的怨念和愤恨，并且因为是人类，因为有一个可以称之为根基的魂魄，他们怨恨的力量更强烈。
冤枉的动物们有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为什么身为高贵灵长类的他们没有？他们不甘心，如此不甘心，批命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可是，要净化掉他们的是被称之为鬼王的最高统治者，他们注定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柱香之后全部的怨念被净化掉，珍珠恢复了原来的重量。千寻嘉收起珍珠，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房间——动物的怨念散去后化为了烟，地面聚集了很多燃烧之后的灰尘，飘的到处都是，整个屋子都要被打扫一遍才行。
“是我！”她正在打扫，门外楚湘王来了。
千寻嘉去开门，门开，楚湘王看到了几乎被火燎过的房间，吃惊地站在门口，将要说的话都忘了，千寻嘉注意到楚湘王的表情，尴尬地笑了一下，“恐怕，要劳您多付一部分修缮房间的费用了。”
“这个好说，一会交给坅去办。”楚湘王回过神来，想了想，一句话岔开话题，“那失踪的三个女孩，回来了。”
千寻嘉本来四处游离的目光，闪电般收回来，落在楚湘王脸上。
“回来了？”她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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