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失踪的女儿果然回来了。
官府介入，对三个结伴归来的女孩子展开了盘问，三个人言词一致，说是被一个修女所救，这些日子也和修女呆在一起，后来见风头过去了，才将她们送回来。可是那个修女的样貌和身份，她们却说不清楚。
为了防止她们说谎，官府将她们三人分开询问，但不管是出多少方法，结论都是相同的。
修女是谁呢？百姓们议论纷纷。
“看样子不像是说谎。”楚湘王从围观的人群中退出来，对千寻嘉说出了他观察的结论——人说谎都是有痕迹的，除非是高手。这三个女孩子怎么看都很普通，而且千寻嘉说过她们身上相对干净，并没有邪物附体。
“是啊，完全看不出说谎的痕迹，看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千寻嘉也没有找出破绽，垂下眼帘认真想了一会。
“是有同伙吗？”楚湘王提出可能性。
“感觉不像啊。”千寻嘉也不甚肯定，“她们身上有轻微的妖气，看来这些日子的确和妖怪接触过，不过量很少，有被清理过的痕迹。妖气只存在于身体表面，看来饮食上是正常的，也没有被妖怪侵犯过。如果有一个人类的帮手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一个修女会合妖怪为伍吗？”
她想着着其中的可能性，想了一圈忽然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回头看楚湘王：“修女都有可能是鬼，和妖怪为伍又算什么。”
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两人看过去，听见百姓们议论纷纷。
“太好了，没有被破身。看来她们没有说谎。”
“是啊，谢天谢地！”
“还真有这回事！”
千寻嘉只听了几句即刻就明白了，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楚湘王也明白了，没说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离开。
“失踪几天回来，传言是被采花贼劫走，由官府检验一下是否被破身，还她们一个公道，以后也不需要被人指指点点，这不是很好。”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可是看到千寻嘉扫向他时也没有变暖的目光，楚湘王忍不住多嘴。
“是啊。”千寻嘉承认官府做法的必要性，但是语气仍旧是硬硬的，看起来对此很不屑。
“那你还想如何？”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湘王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他感觉千寻嘉对这世界的看不惯未免太多了点，总有一种她是旁观者，这世界愚蠢无比的感觉。
可是，他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为了路上偶然遇到的一件小事和她起争执闹分歧，他还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千寻嘉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臭脾气，对这世界的百般看不惯其实很讨人嫌。但是能怎么办呢？她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不管那个世界的人权发展怎样，至少是有一个人人平等的概念存在的，她也可以去争取，去怒骂。但是在这里，对于明知道不公平的，畸形的概念，她除了默默接受，什么都做不了。
一家被杀女儿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为生者庆幸，不好好善待她，倒是担心她的贞洁。那种贞洁的观念强加在生死身上，看着叫人心生寒意。
千寻嘉也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遭遇同样的选择，在生命和贞洁之间她选择哪样？她想她是会选择后者吧。不过并不是因为人言可畏，而是她心里的那份孤傲和对邪恶肮脏的不肯妥协，那种心灵的干净才是她所追求的。可是相反的，如果发生时，她对生的渴求大过一切，那么也会选择前者。
至于能将她吞没的人言，她又何必在乎呢。
她说过她在生活中并不是一个极致的人，但是在在心中，她是。
“如果检查出已经不是洁净女儿，估计只有死亡还能接纳她们了。”千寻嘉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人说。
“不是还有离恨宫吗？”楚湘王在她身后飞快地接了一句。
千寻嘉顿了一下，微微侧头，楚湘王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她笑了一声，看天：“对啊，如果想活着，还有圣女庙。……世人都把离恨宫当作避世的地方了。”
语气里充满无奈。
楚湘王刚想说什么，一个人忽然从她身边小跑着经过，嘴里大声嚷嚷着，“你们快去看啊，那三个丫头要进离恨宫了。”
两人齐齐一顿，转过身去看之前被抛弃的官府门口，见人山人海迎着，讨论的声浪将里面的动静都淹没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两个人心中都这样想着。
“好好的，怎么想去圣女庙啊，不是还她们公道了吗？”做生意的商贩不能丢下买卖和普通百姓一样看热闹，只能听好事的人不断传回来的话，反应自然慢一拍。
“听她们说，她们的命都是离恨宫救的，所以下半辈子想投身离恨宫，青灯为伴，一辈子守在神身边。”传话的人如是说，“而且家人都没了，她们回来了也没地方去，就此断了尘缘皈依。”
“是啊，家都没了，回来能去哪儿呢，还不如跟了离恨宫，好歹人多，也不用担心被欺负。”有人表示出理解。
千寻嘉轻轻叹息一声。
“这也算她们最好的归宿了。”楚湘王注意到了千寻嘉的叹息，却并不认同。
“未必。”千寻嘉压低了声音慢慢走在前头，“她们未必进得了离恨宫。”
“离恨宫不是普度众生，救助天下女儿的地方吗？”门外汉的楚湘王并不理解离恨宫的无情，反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无处可去的几个女儿死在外面吗？”
“你以为离恨宫是哪里？”千寻嘉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离恨宫慈悲为怀，但是并不代表是懦弱者逃避尘世的地方。离恨宫弟子修禅是主张面对，解决，放下，而不是逃避。她们这样明摆着逃避的作为，是不被离恨宫接纳的。”
楚湘王哑然。他之前对于离恨宫有敌意，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空背负着虚名，实际逃避现实不肯面对的消极的所在。原来，是他的误解。
“不是吗？”他迟疑着问出来。
“当然不是。”千寻嘉很肯定地回答。
楚湘王没再说话。他对离恨宫的理解都是从宫中接触过的女子，以及戏文中开始的。戏中，那些对这世界灰心的女子最后归宿不是死亡就是皈依离恨宫，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错觉，认为那个地方是懦弱者的天堂，是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现在想想，他抱着那份曲解和敌意与千寻嘉相处，也难怪她对他总是有一种轻蔑的态度，她的确是有底气保持着那份傲骨的。
只是，被曲解一定很难受，她为何从来不解释呢？总是那样孤冷得像座冰山，不会觉得闷和委屈吗？哪怕只有一瞬间。
“我去一下圣女庙查看情况。”看着大家护送着三个女孩往圣女庙走，千寻嘉忽然回身低声交代了一句，“坅你保护王爷回客栈，回我的房间。不知道那只狐妖在哪里，打怎样的主意，还是要小心为好。”
“是。”坅从人群中挤出来，竟然做了易容，跟普通路人无异。他看了楚湘王一眼，见楚湘王没有反对变答应了。千寻嘉没再说话，已经跟在人潮后朝着最近的圣女庙去了。
楚湘王无事可做，在街上溜达了一会便回客栈去了。
客栈房间里的布局很是简单统一，自己的房间无差，连本书都没有。楚湘王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喝了一盏茶，终于在枕头底下找到离恨宫的经书，权当解闷，一页一页仔细翻着。
离恨宫的教义没什么难，难得的是有那么多人肯信服。就连狂妄如千寻嘉，都是打从心底里面尊敬离恨宫，仿佛那是心里面的一块净土，有了它，不管这尘世多么肮脏都不怕。那种从没有用言语解释过的信念，让楚湘王不敢亵渎。
书刚翻了几页坅就回来了，向他汇报外面新发生的事情。原来，之前官府隐秘地派人花高价请来的法师终于了，被堂上亲自领着去了几处案发地点查看，据说还要去看那几个幸存的女孩。会找出什么端倪还不得知呢。
“顺利的话，明日可能就要开坛做法了。”坅的脸上写满兴奋，像个大孩子。
“你是想看那个法师和千修女斗法吧。”楚湘王嘴角轻轻一动，不由地微笑出来。
一眼就被人看穿心事，坅赧颜：“小人只是好奇而已。在巫山老人之前，小人一直以为那些法术鬼怪的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因为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想着真的有，怎么会有人看到，有人看不到呢。巫山老人之后总算相信了。可是又觉得他们很玄，很可怕，好像跟我们不再同一个世界，好像……我们总是被动的承受伤害，除了专业人士，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总之就是很玄。”
“可是千修女来了之后，小人又觉得，好像就是那么回事。还是很可怕，但是很寻常，就像每年都会爆发的战争一样。而且天理循环，总有因有果。不是突然出现，毫无头绪。”
坅说的很羞涩，他一向少言寡语，对于人的赞赏都是从利益出发的，衡量出对大业是否有利。在这方面，尤其对象还是一个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些话。
“千修女做法，的确平静多了。”楚湘王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不像巫山老人那样面目狰狞，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夸张玄虚。”
“可能，她不需要靠此谋生，所以也不需要专门做给人看吧。”坅理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大就是大，是小就是小。不必说谎。”
主仆二人不愧共事多年，对于同一件事情的看法非常有默契。
晌午时候，千寻嘉回来了，楚湘王正在翻看经书，见他回来了便放下书过来问她结果，千寻嘉含糊地说了一句，外面骄阳似火，她却去将窗户关上了，并且用一张符封上，这才转身做到桌子旁，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
“我带了尾巴回来。”她喝了半杯茶，歇了一会后才开口告诉他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楚湘王向窗户方向看了一样，当然看不到什么，于是只能看千寻嘉。
“我也没有看到，不过感受到它的妖气了。”千寻嘉一手拿着茶杯，一手缠绕着自己的头发，楚湘王盯着她的手指看了一会，注意到她缠的那缕头发中有一根是红色的，暗暗的，混在纯黑的头发中并不起眼。他正疑惑两者有没有关联，忽见千寻嘉神秘地笑了一下，将拿起跟头发拽下来捏在指间。
“王爷果然好眼力，就是这个头发，上面有它的血液。”她的手指捏着头发丝搓来搓去，似乎想将上面那层红色搓掉，“我凭着上面的血液可以追踪到它的位置，前提是它在附近。本来今天晚上就要派纸人去的，没想到它自己找上门来了。”
千寻嘉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水，将空杯子放下。
“在官府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可是没找到它的位置。我去圣女庙的时候也断断续续感觉到它的存在，同样也没找到它的藏身之处。看来是跟着几个女孩子走。”
千寻嘉凝神看着那个头发，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后来我离开圣女庙，那三个女孩子留下的时候，那股妖气竟然跟着我走了。我派小红小白暗中回去查看，回报说那股妖气的确不在圣女庙，相反倒一直跟着我。”
千寻嘉放下头发，眼中闪着迷茫的神色，沉默了一会，眼神忽然像被掀开了一样，有新的神色涌上来，将旧的替代。她的眸子清亮，再也没有之前的灰暗。那种情绪的交替，心思的波动，在之前的相处中也多次出现，她是一个想多做多，唯独不肯多说的人。就像相识了两个月，楚湘王也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和权衡。
“现在，就在外面。”她看向被符咒封住的窗户。
“此去，有收获吗？”楚湘王神情莫测地看着紧闭的窗户，问千寻嘉。
“有。”千寻嘉弟低着头，将头发丝一圈一圈缠绕在手指上，把白皙的枝头都缠成紧绷的黑红色了。
“我看了那几个女孩子的记忆，里面的确有一个修女存在，不过很模糊，看不清楚。”千寻嘉缠缠放放，似有无限心事不肯出口，“看样子她们的记忆都被清理过，关于被掳劫的过往几乎没有。幸好一个女孩子的执念很深，强行保留了对方一点影像，所以才被我捕捉到。”
话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抬起头看楚湘王，与他四目相对：“看之前我没有征求过她们的意见，因为浪费时间又很麻烦，而且会留后患。”
“额?”楚湘王懵了——看来，千寻嘉的话出口前，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千寻嘉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小家子气，属于想太多没事给自己找事的那种，因为在她说完以后，楚湘王这才陷入深思，显然认真思考她的话。
“是吗？”他淡然，对这个话题并不想深入。
“我在那个女孩子的记忆里面看到一个背影，的确是修女，头上还插着修女簪。”千寻嘉很快就岔开了话题，言归正传，只是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有些迟疑，似乎是对什么感到困惑。
“有什么问题？”
千寻嘉缓缓摇头，还是很困惑：“画面太模糊了，我也看不清楚，可能是错觉吧。”
“什么错觉？”千寻嘉明摆着也没弄明白，楚湘王仍旧继续追问。
“就是觉得……那个修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千寻嘉回想着自己看到的画面，以及看到那个画面时候心里面奇妙的悸动——那的确是一种曾经给她留下过与众不同记忆的感觉。
那份感觉无法出口对楚湘王说，所以他只看到千寻嘉陷在深深的困惑和对记忆的捕捉中，仿佛不在这个世界，楚湘王在就在她对面，却已经显得多余了。
楚湘王不打扰她回忆，悄悄地退到一边去了。床上还放着离恨宫经书，他拿起来看，继续打发离开之前的时光。
千寻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情形，那本书到手之后她因为一直有事情耽搁也没有翻开过，否则她一定会找到进一步的证据，如闪电一般足以劈开她混沌脑海的东西。
门外骄阳似火，有一只妖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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