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善睡了三天才行,不吃不喝,命都去了半条,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桌子前面吃放在上面的粥,听到动静进来的小白被那情景吓了一跳,呆在门口好一会无法动弹,熹善不理会,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粥,抹抹嘴,满意地躺回到床上当死尸去了。
“吃饱了吗?”小白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不够的话,不够的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狐狸的状态,一下子停住,低下头,愧疚地看着自己的爪子——那天夜里,他就是用这个爪子打伤她的。
“ 不用了,太久没吃东西了,不能一次吃太多。”她躺在床上,一动身体还虚弱得很,否则,“会出人命的。”
小白低着头,点了点。见她盯着房梁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悄悄移动自己的爪子,想要在她露出嫌弃的表情之前离开这里。
“等一下。”两条后腿刚出去她就发现了,熹善身子一翻转过来叫住他,“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说着,坐了起来。身体太虚弱,刚做了这一个动作就气喘吁吁,靠着墙才坐稳。小白慢慢走过去,因为弄不清楚她的态度,脚下颇为虚浮,一边走一边看她的脸,以确定自己要停在什么样的距离。可是一直到床边她都没有出动静,他只好站住脚,抬起头地看她。
她抱着手臂神情莫测地看着他,身子忽然向下一低,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拎到床上,他两只爪子被抓着悬在半空中,不明白她这是忽然闹得哪一处,却见她左右看他,忽然松开手扔下他,捂住自己的脑袋抓狂:“竟然真的是妖怪!没看出来,没看出来——”
小白落在床上,惊讶地看着素日温柔高洁的女子,完全没了形象可言。
这一系列的动作,耗费了她此刻全部的体力,晃了两下头,身子便一偏倒向身后的墙上,咚的一声,脑袋被撞。小白被吓了的一条,立刻抄起柔软的枕头要给她点在身后,可是举着爪子,却不敢靠近她,就那么迟疑着。熹善看了他一眼,身子向前一弯露出身后的空间,他这才将枕头放过去。熹善靠回去,感觉身后舒服多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看着他怯生生的样子,问他。
白狐狸一惊,目光便与她撞到一起,不自信地躲开,摇摇头。
“总要为未来的日子打算啊。”她轻声叹息,咳嗽着。
“我走远一点。”他鼓足勇气开口,“到一个不会给人造成困扰的地方去。”
自以为对所有人都好的未来规划,话刚说完忽然感受到她投过来的悲悯的目光。他愣了,却看到她闭上眼睛:“你能躲到哪里去吗?这世间好像并没有属于半妖的地方啊。”
被一语说中他的处境,他沉默——是啊,并没有。神创造,魔君插手的世界,哪里都被利用上了,单单没有半妖的栖息之地。
“没有主意的话,干脆跟着我算了。”她的语气忽然欢快起来。
“ 额?”他没听清楚,错愕地抬起头看她,见她一脸灿烂笑容,跟初见时候一样。
那样的表情……
“我们家是驱魔世家,都有自己的通灵兽,你就做我的通灵兽,以后跟着我好不好?”她捏捏他毛茸茸的耳朵,笑得天真无邪,“虽然我资质不好,可是有了努力的方向,也不会差很多,毕竟血统在那里摆着呢。”
小白愣愣地看着她灿若莲花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开口:“通灵兽不是用法力招来豢养的灵兽吗?妖怪,也可以吗?”
她的笑容像被泼上了一本冷水,瞬间冷下来,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很认真在思考;“好像,没听说过。”
果然如此。他失望。
“不过,也没说不可以啊。”她也是纠结,苦着脸寻找可以钻的漏洞,“我这算为民除害?啊,不对,为民造福?”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喜色:“如果能将你带在身边,减少你危害人类的机会,这不也算变相为人类做好事吗?”
她终于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借口,一脸悲壮:“谁让我是神的弟子呢。以自己单薄的生命来阻挡人类的灾祸,我不去做,还要去找谁呢。”
小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人类,对她口中的世界也不甚了解,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留在她身边了。堂堂正正的。之前一直被阴霾笼罩的眼神,立刻散发出喜悦的光芒。猛地向前一扑,扑进她的怀里,欢快地撒起了娇。
很多年之后再回忆那时候的情景,他都觉得自己没脸没皮的。可能真的是太寂寞了吧,遇到一个他喜欢的,愿意对他好的,他就连东西南北都找不到了。
——---
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在高处看月亮。或许是受过世母亲的印象吧,记忆中母亲总是在月色皎洁的夜晚坐在山顶,仰望着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想着什么。有时候是父亲陪在她身边,有时候是她自己。
月光洒在身上,记忆中是很安静很柔美的。那时候他并没有注意,直到很多年以后他自己也有了这样的习惯,才想起来。
月亮很美,看着月亮的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思念人类的世界吗 ?她一个人类,抛弃掉人类的一切跟随着一个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承受着根本就无法消减的敌意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勇气呢?是戏文中常常唱的“爱情”吗?
他不懂,只是觉得那一定很伟大,能超越一切劫难。
“我母亲不是坏人,她很善良。”月光洒下来的屋顶,他对坐在旁边托腮静静思考的女子说。
“ 嗯,一定是的。”她轻声说,“能生出你这样的孩子,她一定很温柔。温柔的人,是不会坏的。”
他怔怔地看着她,想问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呢?从出生起就被嫌弃,就被排挤,不被欢迎地活到今天,这样的成长环境,他会长成什么样的孩子呢?
记忆荡起波纹,他的过去晃动着,清晰起来。
妖族的领地上有一颗千年树妖,上面挂着五彩缤纷的“礼物”,是在那附近玩耍的孩子们不小心弄上去的。那棵树妖很喜欢作弄孩子们,总是偷走孩子们的东西,挂在高高的枝头,诱骗着孩子自己上去拿。可是那可树很高,而且有很强的妖力,力量不强的孩子们根本就做不到。
他们曾经向父母告状,可是成年狐妖们认为那不过是树妖的玩笑,也是孩子变强的证明,于是并不插手干涉,只让孩子们自己变强以后抢回来。所以,树上总是挂满了各种各样孩子们的宝贝,隔一段时间宝贝还拿不回来,就意味着不够强,会被其他孩子取笑,也会成为成年妖怪茶余饭后的笑料。
那天,一个孩子从家长那里偷出来玩的连环锁又被树妖抢走了,他们大惊失色,说尽了好话,用尽了贿赂也无济于事,怕被责打,急得围着树哭起来。
躲在暗处看着他们玩耍的小白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天黑以后,两手空空的孩子们沮丧地回家去了,他兴奋地跑出来 ,想要替他们将东西拿回来。
记得以前被孩子们排挤的时候,他问母亲原因,母亲说,是因为他太小了,太弱了,大家喜欢和强者玩,等他长大了,就好了。可是他一直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感觉,因为已经长了好几岁,还是没有朋友跟他玩。
这回,他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岁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主意,开心的心砰砰乱跳。后来……
后来,他总算将连环锁拿回来了,在受尽了树妖的羞辱和折腾之后,被嫌弃地扔了下来。他伤痕累累,却很开心,拿着连环锁去找那个孩子。
夜已经深了,他满怀期待地敲开了一扇门,开门之后便迎来了嫌弃的目光,等看到他手上的连环锁之后,那个家发生了一场地震。
小白傻了一般看着已经睡着的孩子被拖出来一顿暴打,那个孩子叫的凄惨,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仇恨。
“怪物!”他被恶毒的目光追随着,赶了出来。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着那么厚的门板,还能听到孩子父亲粗暴的骂声:“以后再敢和那个杂种一起玩,我就杀了你!”
孩子哭喊着否认,顺便咒骂“陷害”自己的半妖。
杂种,那是他第一次听到。
夜已深,街道冷冷清清,只有他独自走着。身上的伤又开始痛了,一阵一阵帮他回忆刚才的坚持,以及现在的反差。心,更痛,更孤单,更茫然。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要怎么做才不会被人讨厌,不会被人嫌弃。
他们,连他究竟哪里错了都不肯告诉他。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第一次这么难过。
路的尽头有人,似乎在等他。他认出来,欢快地跑过去。
“小白,这么晚了不回家跑去哪里了啊?”母亲心疼地抱住他,手不小心碰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大叫
“ 怎么会这样?”母亲大惊失色。
他却扬起头,懵懂地看着她:“母亲,什么是杂种?”
月色清寒,刹那间化为冰霜。他看见母亲的身体一震,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在流泪,母亲在流泪,很久之后他都记得那眼泪,充满着悲伤和愧疚。为什么呢?那时候,他并不明白。
“母亲很爱我和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多年之后,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一定是这样的。”身旁的女子附和,“离恨宫的女子比世间的女子都懂得爱,都更要珍惜爱。”
“父亲也很爱我,他后来那样对我,是为了我好。”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继续说出之前埋藏在心里面的话, “他担心自己不能保护我,所以让我自己变强。可我太小了,等不起,所以才那么残忍——他不憎恶我,我也不恨他。”
“对,这就是父母之心。”熹善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身旁的白狐狸,语气坚定,“就算明知道跌倒会痛,可是为了孩子的未来,还是会狠心让他们抬起腿,学会走路。就算明知道上药会让伤口更痛,可是为了孩子的生命,他们还会含着眼泪将伤口揭开,涂抹上能救命的药。”
小白眼眶中闪着泪水,抬起头迎上皎洁的月光:“我不是想要害他们,更不想杀他们,我只是想和他们做朋友,想和他们一样……”
熹善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月光洒下来,勾勒出她的五官轮廓,无声的泪水从眼中落下来,她的嘴角却是上扬的。
她流泪了,却没有哭,是懂他的那种眼泪,不是懦弱,不是同情,他知道。月光明亮干净,他乖乖地缩在她脚边,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他说话了。可以听到他埋藏了多年的内心的苦闷,有关与父亲的、母亲的、那些被误解的,从来没有机会出口的真相,终于有机会面世了。
父亲是个大英雄,母亲是温柔善良的人,他们很相爱,他们很爱他,她更爱他们。他很寂寞,很希望有朋友,但是在寂寞的岁月里并没有滋生出恨意,所以他做的那些看似报复的举动,其实是误会,是误解。他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他只是很想好好活着而已,想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而已。他也多么想被人需要,像父亲那样,也多么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像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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