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子时，空气掠过肌肤，丝丝缕缕都是凉意。
暴走怪物充满杀气的攻击都被化解了，这个看起来很弱的年轻男人很有章法，并不像老法师那样看起来诡计多端，那样凶恶，只是轻松地躲过他无章法的攻击，顺道摆下阵法，一次次化解他的攻击，并对他进行反击。
一次一次，小白半妖的力量如虹，他的阵法和符咒也在不断变化着，始终沉着应对——自始至终，就算处于下风的时候也没有被正面攻击过，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狰狞和吃力，是一个从容不迫心中有丘壑的对手。
最后一次攻击被化解，并被狠狠反击之后，小白被打回狐狸的形状狠狠摔回到地上，五脏六腑都受了伤，口中喷出鲜血。
对面的人缓缓收势，面对着他长身而立。
“我不是来杀你的，所以这一番交手到此结束，如果不甘心的话，下次见面再正面较量吧。”对面的男人开口，声音高低适中，语速适中，跟他的法术一样平缓稳定，“之前你杀死的那个人，我们结伴前来。你们的对话我全部听到了，他死的早了，有一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我答应过他，要帮忙传达完整。”
小白从地上站起来，提气想让妖力凝聚才发现自己似乎被伤到了要害，此刻力量缓缓向外流散，根本就无法聚拢。他抬起头看对面神色平和的人，惊心：这个人类和老法师结伴前来，将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从头挺到位，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一点都没有感觉。
而且看样子，老法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在这里，所以将要说的话都告诉了这个人类，如果他不幸早死，就麻烦这个人将剩余的话传达完整。
也就是说，这个人类知道他全部的事情——从出身到离开家以后的逃亡。
真是一个连他的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怕的对手。
“那位朋友从你离开家就在追杀你，是受人嘱托的。”对面的人似乎没有觉察到小白的心理活动，像最初出现一般站在那棵被拦腰斩断的树干上，并没有特别防御，却完美地没有露出一点破绽，“托付的人，是令尊！”
半躺在地上的白色狐狸听到那句话以后眸子瞬间雪亮，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那么明显的敌意，男人视而不见，继续不疾不徐说出自己的话：“半妖与全妖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力量的控制——半妖的身体无法承受从父母身体夺过来的力量，力量平时处于休眠的状态，但是不知道何时就会苏醒，冲破半妖的意志，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你已经暴走过，具体的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 看你的样子，早期应该被封印过，所以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当你父母亲去世，再也没有谁可以压制住你的力量，就处于不稳定状态了，随时都有可能暴走。力量越强出现的次数越多——现在你暴走还有理智可言，还有什么能让你强行压制住自己恢复正常。可是，等到你的力量彻底苏醒，再发作的时候就会成为彻底的怪物，没有任何理智可言，除了杀死你，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你。”
“这就是势不两立的神魔两界，不约而同地不肯容下半妖的根本原因——因为那是一种根本就无法驾驭的力量。”
狐小白慢慢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对方可怕的言语，心里面一阵一阵涌上寒意：以后，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发作的时候谁都不认，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吗？那么……
想到那种可能，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
“所以，我必须要带走我的妹妹。”树干上闭上眼睛，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
“ 妹妹？”小白的心咯噔一声。
“熹善，是我殷家的女儿。”男人睁开眼睛，眸子亮如寒星，“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作为一家之主，当然不能放任这种有辱家门的事情发生。”
天上的星光陡然一亮，落在他身上，这个年轻的男子，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非凡，似乎到了通天彻地的境界。小白来到人间五年，见的人从贩夫走卒到商贾老板，从衙门小吏到朝中大元。当然也见过老头那样的法师，见过愣头愣脑的初入门的小卒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从头发丝到衣角，从面容到气质都让人心生敬畏，连仰望都不敢的人。
在他面前，仿佛所有的动都成了龌龊，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熹善，出自于这样的家庭吗？难怪一颦一笑都有着超凡脱俗的仙气，干净的不惹尘埃。
————--
熹善之前说过她出自于驱魔世家，他对人类的世界不了解，也没有深究那句话的背后的含义，不知道那样一个家族，竟然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禁忌。
熹善是殷家宗家的九小姐，庶出，虽然顶着小姐的名分，但是并不被重视，如果不是她圣洁修女课程结束以后，大胆反抗家族为她定下的婚约，并且执意入了空门，殷家的这位少主还真的没有注意过她这个妹妹。
女儿要入圣女庙修行，再强势的家族也无法阻拦，于是她便去了，在众人的不解中面带微笑的离开。
那之后便没了音讯，直到四个月前，一位很有名望的法师亲自找上门，拿出殷家独有的法器，殷家少主才知道她那个被放了羊的妹妹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收妖怪为式神，不是不可以，可是以她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殷家在业界有着很高的声誉，他们的能力除了后天的努力，先天的资质也很重要。而决定资质的便是血统——特定的两族结合后产下的后代才是最优良的基因，才是最强者。
熹善的母亲是外族人，她的资质从出生起就决定了，不管后天多么努力都无法到达。所以她名分上是宗家小姐，其实从天赋到地位，连分家都比不上。
本来认命就好了，偏偏她是个心高气傲不肯混混沌沌享受富贵的命，这也可能是她无法和那样一个家庭融合的最重要原因吧。
这样的人，却对一个半妖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博。简直自己找死。
“刚才，我去看过她了。”朦胧的月色中，殷家少主还站在倒在地上的树干上，声音平稳，“她伤得很重，你的妖气，她承受不住。再这样最多半年，她就没命了。”
狐小白低着头不说话，身体忍不住颤抖。
她的病，是他害的吗？就像害死母亲和父亲那样，用自己以为的好，一刀一刀将她凌迟致死？
熹善，熹善，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了他真面目还对他笑的人，唯一一个让他感受到温暖，想要幸福安定下来的人。
这样一个人，要被他杀死吗？他的心像被刀割着，疼得喘不过来气。
“如果你同意，就跟她道别吧。”看到小白的难过，殷家少主的眼睛里面闪过复杂的神色，对着那个努力压抑着痛苦的狐狸说。
小白抬起头看他，他却转过头看向那栋安静沉睡的屋子，淡淡道：“她很固执，不让她自己想通，她不会跟我回去的。回不去殷家，我也救不了她的命。”
“我知道了。”小白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站起来，转身朝屋子走去。
这一路并不长，小白却走得很慢，因为距离每段一部，她距离他便越远，等到了屋子里面，他便彻底失去她了。仿佛走了一年，他终于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推门进去。屋子里面还是很暗，她在沉睡中。他抬起受伤的爪子爬上床，躺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趴着，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呼吸着她身上的香气。闭上眼睛，泪水悄然滑落，落在受伤的爪子上。
“小白，你怎么了？”沉睡的她猛然惊醒，挣扎无助的眼睛看着身旁的他，他站起身面对她。
“你怎么变回原形了？发生什么事情了？”看着他的样子，她的眼中闪过担忧，伸出手去抓他的爪子，一下子碰到伤口，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刚才出去了一下。”他重新趴下来，爪子还放在她手掌中，让她不至于继续慌乱，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们狐妖一族的内乱结束了。”
“什么？”她还处于混沌之中，茫然地看着他。她病的果然够重，不过躺着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起来，脸色难看。
“他们，想让我回去！”他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说出一句话，“我身上继承了我父亲的力量，他们希望我回去守护狐妖一族。”
“回去吗？”她总算明白过来一些了，“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回去能做什么呢？而且，他们不是倾全族之力追杀你吗？怎么会突然要你回去。会不会是陷阱？”
她眼睛里面的担忧是他最脆弱的心理防线，他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真想立刻改口，说出自己的无奈。可是，他的选择关系着她的性命。
“不会的，最近外敌有了入侵的迹象，他们怕被灭族，也怕像千年以前一样被拖入大规模的战争之中，此刻急需一个力量足够强的守护者来震慑。外面虎视眈眈，他们此刻不敢内讧。”他勉强笑着，说着几乎滴水不漏的谎话。
“可是……”她对于他的话却不太相信，“你不是对他们没有感情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你就不怕他们安定下来转头对付你吗？”
小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会的，只要我能力够强，他们就没有这个能力对付我。我回去之后，他们为了让我尽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强者，会有专门的阁老教授我本事，只要将父亲传给我的妖力全部调动起来，放眼整个狐妖一族，没谁是我的对手——他们利用我，可他们也会造就一个我出来。我们是双赢，我不再用四处躲藏，小心翼翼地逃避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杀机，不好吗？”
他说的没错，毫无纰漏，可是她的心却总是悬着，有不祥的预感。
他低下头，再也无法看他清澈的眼神，“对不起，我不能继续陪着你游历仙源了。”
她的眼帘垂下来，静静听着他的愧疚。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生了很重的病，其实很早就不能守护狐妖一族了，相反的，是狐妖们一起用自己的妖力保护我们一家三口。他们，对我其实没有那么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覆灭。”
“对不起！”
他的身体颤抖，谎言马上就要撑不住，差一点就要绷不住情绪漏出真实的心意了，她哪怕再多问一句，一个单音节。
就在他以为一切要垮塌的时候，她忽然出声，抬起手落在他的头顶，温柔地抚摸着他，又露出那种温柔的笑容。
“没关系的，傻孩子。”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却仍旧笑着，“你有自己的归宿是好事情。你是妖，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的确不太方便，危险太多了。如果和你的同族一起，在你暴走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凭借妖力帮你控制——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可以化解你弱点的方法呢。”
她笑着说，眼中明明已经有眼泪了，却仍旧笑着，悲伤又开心的笑容。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好久，最后只是低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之前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只能成为泡影了。再见，熹善！
那一夜天上明明有星光，却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晚。他离开屋子，在殷家少主的注视下走了。跟熹善，再也没见过面。
一分别，便是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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