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本来就是要去楚家的,看到狡猾的老头给画的 地图,反而不想去了,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他知道多少呢?知道她出身日倦山,知道她是通灵者的事情吗?知道楚湘王的手臂其实还完好无损,只是用法术假装废掉吗?
千寻嘉想杀掉他,她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尤其讨厌一个人像鬼一样跟着她,让她连一点**都没有。
按照地图,她轻松地找到了防备最松懈的地方,翻墙进去了。
听说为了迎娶秦家二小姐,楚怀特意将一条街拆除,盖了一座一天也走不到头的大花园,妻子是那样的出身,楚怀这样的人物还如此重视,这件事成为街头巷尾的大新闻,被人谈论了很久。不过大家讨论的是楚怀对秦家的报恩,他的重情重义,他和二小姐的青梅竹马,从来就没有传出去过。
可以见得楚怀的处事能力了。
成亲没几天,楚家上下还是一片喜庆的颜色,夜晚大红的灯笼也燃烧整晚,简直就是一座奢华不灭的宅邸,羡煞无数人。千寻嘉穿着黑色夜行衣,踩着在风中摇曳的红色灯笼影子走向主人的婚房。
然而院子里面突兀的黑影却忽然让她警戒,迅速后退隐身到一片暗影中,做好了进攻防御、前进后退的万全准备。做好这一切后再次探出头,见院子里面铺了一块草地,草地上坐落着几块石雕,其中一个仙鹤的石雕上蹲着一个人影,面对着新房,一动不动地呆着。
是鬼差!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有死人,千寻嘉的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
她之前用了隐身术,本来是不怕遇到人的,可是楚家和那么厉害的法师打过交道,不知道会不会挖陷阱专门对付她,只好小心一些。尤其刚才感受到这里有别的气息存在,却没有人类的气息,反而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死气,她还以为自己中了埋伏。
“是谁?”她从暗影出走出来,到了鬼差身后。
鬼差之前一直静止不动,在千寻嘉发现他的时候已经看见千寻嘉,千寻嘉在普通人眼里那鬼一样的移动速度,他也已经习以为常,毫无波澜地回过头,将万年不变的面具对着千寻嘉,说出两个字:“女人。”
“秦婉词吗?”千寻嘉惊愕。真是快啊,还以为现在来能听到一场吵架,会看到谎言被撕开露出血粼粼的真相呢。结果,真是快啊,已经死了一个了。那么,还有真相可言吗?
“ 看来地府的办事效率有所提高,人刚死鬼差就过来了,记得之前有几次还是我帮你们收起来,还有很多次咱们都来不及,结果魂魄自行离开人体,被附近的恶灵给吃掉了。”虽然眼前的局面不太好,但是千寻嘉这个不纯粹的人类好像没有资格感伤叹息什么,而对于鬼差来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他也从来不觉得人类的生死是多么开心或者悲伤的事情。
红色的火照亮整体个府邸的夜晚,千寻嘉如常地和朋友聊天。
鬼差却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臭屁的反应,而是将头低下去,眼眸中的光也沉了下去,“不是,我不是来接她的。我的账本里面没有她,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死了。是正好碰上的,又不能看着不管,就等了一会。”
话说完,身后却寂静无声,回头,看见千寻嘉被雷过之后,若有所思地点头。
“ 阎君的孙子胡闹,把好几本帐给弄花了,如今还在修补,所以有点混乱。”看着千寻嘉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鬼差急忙撇清关系。
千寻嘉理解似的点点头。她和地府打交道很多次了,以那种糊涂的长官和那些没有上进心对工作如此不尽心的下属们,地府不隔三差五出点事千寻嘉都觉得不对劲。
鬼差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已经被定格住了,怎么挽救都没有用了,索性乖乖闭嘴,免得浪费口舌。
新房里面很静,刚刚死了人,里面却没有传出来一点声音,静的可怕。鬼差和千寻嘉都有透视眼,自然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所以也不着急,安静地等着。
“你之前让我帮忙查找的那个秦婉诗……”红色的影子中,鬼差慢吞吞开口。
“找到了?”千寻嘉来了精神。
鬼差摇头,慢吞吞:“这会整理账簿,她的账本已经被销了。三年不归位,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都不能继续为她留着位置了。可惜她还有六次轮回的机会呢,就那么废了。”
千寻嘉默然。别人家的规章制度,不管多么不合理,千寻嘉这个外人终究不能插手干预。其实秦婉诗的悲剧,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是地府的不负责任,如果他们在魂魄莫名始终以后尽心查找,也未必毫无头绪。
如果他们对得起自己身处的那些位置,像抢夺魂魄这些事情,会大大减少吧。
“ 算了,已经三年了。”其实千寻嘉也没有报多大希望,这回得到对方的答复,便彻底放弃了,“如果被封印了,根本是大海捞针毫无头绪。如果当时逃出去了,不是被恶灵吃掉了,就是黑化在作恶无数之后成为新的恶灵。前者已经死了,后者被她遇到也会二话不说立刻杀死她。
虽然是受害者,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没有,还是魂魄。”鬼差超级长的反射弧线终于绕了回来,慢吞吞道。
“什么?”千寻嘉没听清楚。
鬼差抬手拍拍自己的腰上挂的葫芦,告诉她:“在这里。”
“什么?”千寻嘉大惊。
鬼差拿下手,又重新做好了蹲着的姿势,脸朝着新房,慢慢抠着手指,道:“我来的时候她自己撞过来的,当时正被一群鬼追杀,我就把她救了 。她自己告诉我她的身份了。”
话说完,忽然感受到背后一阵凉意,他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千寻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他。他不回头,坚决不回头。
“能让我看看吗?”千寻嘉双手扶着额头,愁眉苦脸
鬼差抬起头望向天空,无奈地长叹一声:“不行。发现她的时候魂魄多处受损,现在留在里面养伤,等修补玩了再说吧。”
“好。”身后,千寻嘉的声音轻轻响起。
新房之内,等待的时间终于到了。鬼差才站起身,穿透窗纸做最后一次确认。他本来就蹲在高处,如今全身站起来了,足有房顶那么高,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屋里的人,双腿一曲便要跃进去。
一只手冰凉的手忽然落在他的后背上,瞬间将他所有的动作冻结住,他感觉到强烈的杀气,身体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千寻嘉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和他相同的高度,一只手落在他的后背上,身体则和他一样做出跳跃前的弯腰动作,声音在耳边响起:“鬼差,以后喝了酒就呆在家里面别出门了,外面的人脾气暴躁,容易有生命危险。”
那么强烈的杀气在耳边回响,鬼差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了,嘴上仍旧沉稳,镇定:“知道了。”
说完,千寻嘉放开她,起跳,在空中划过一个月牙的弧度便穿过厚重的墙面进到了屋子里面。她的身影消失,鬼差的压迫力总算也消失了,劫后余生一般松一口气。
他的确喝了酒,是酒席进行到一半被酩酊大醉的阎君强行踢出来执行任务的。目标就是这个危险的女子。
他望向夜空,从人类制造的红色光芒中冲出去,在黑色的夜空中寻找寥落的星辰。
他喝了酒以后思维会变得迟钝,动作也迟缓,说什么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用千寻嘉的话来说叫大喘气,能把人气死的程度。
千寻嘉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深恶痛绝。
他活动了一下腿脚,也跟着千寻嘉的脚步钻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只有一盏灯,不同于外面欢天喜地的热闹明亮,这里面昏暗又寂静,只有两个喘气的人,一个坐在床边发呆,一个隐身站在他身后。还有两个非生物,一个是他,一个是刚离开身体的魂魄。
千寻嘉站在楚怀身后,看的却是秦婉词的魂魄,秦婉词也看着她,用那么惊恐的眼神。
“为什么这种眼神?”千寻嘉漠然应对着那种惊慌失措的眼神,“这个世界上能看到魂魄和鬼的人很多,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听得这样的话,魂魄的表情总算镇静下来,声音颤抖:“你也是法师?”
“是。”对不会向人类传达消息的魂魄,千寻嘉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口承认下来,说完,回头指了指才进来的鬼差,“他是来领你去地府的使者。”
秦婉词的魂魄猛然溃散,如烟四处漂泊,被鬼差扔出去的珠子打中,四散的魂魄迅速回归,重新聚形。
“你别吓唬她!”鬼差扭头对千寻嘉说。
“抱歉!”千寻嘉也并无恶意,见魂魄重新归位,秦婉词已经恢复意识之后便来到她面前,抬起手覆盖在她头顶。她生前的记忆便顺着千寻嘉的手掌涌进她的心里,清晰地浮现——
那是刚回到楚家的情形。
门从里面插上,下人被遣出了院子,屋子里面亮着一盏刚点起来的灯,没有人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也没人能看得见他们的表情。
“是你做的吗?”白天在县衙大堂还从容不迫将自己和妻子的嫌隙洗得干干净净的男人,回到家以后脸色大变。
“你在胡说什么。”妻子并不想和此刻的丈夫争论,敷衍了一句转身便要出去,被一把抓住了。
“你姐姐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你做的?”男人并不肯就此放过她,非要在今夜问出个结果不可,“从你房间搜出了那么多驱鬼之物,你给我的香囊里面也是辟邪符咒,如果不是你做的,你这么心虚干什么?”
“你还真的被骗了吗?我在大堂上不是说过了吗。”妻子无处可逃,也是怒了,面红耳赤,“我身体不舒服,请了法师来看,说是我身体弱,容易招这些邪物,所以才准备的。很多人家都有,为什么我我有就不可以!”
因为丈夫的质疑,她气红了眼睛。
“那些话,你以为我说出来了,却真的相信吗?”妻子的执迷不悟让楚怀心寒,只好亲自撕开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信任,“我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不让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你的名声受损而已。可是你,就算她曾经对不起你,可那是你的亲姐姐,你怎么下得了狠手。”
楚怀寒心说出那些话,不是存疑,而是已经确认。
看到爱了多年的人那样陌生的语气和眼神,秦婉词所有的伪装轰然倾塌,脆弱的自己露出来,眼中泪水迅速涌出。
“姐姐,我真的有姐姐吗?”她的声音里面都带着哭腔,然而更多的是因为委屈,因为一个明知道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人,如今站在另外一个人的立场指责她,对她失望。
“我的姐姐会在明知道我和你的事情之后还执意要和你成亲,还要把我随便嫁出去免得碍眼吗?”
“同样是秦家的女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都认了,我不怨她。秦家的东西没有一份是我的,我认了,受到再多不公平的待遇我也认了,可是为什么她连你也要抢走?”
“老爷和少爷死的时候我有多伤心你是看到的,就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奴才,他们死了我也很难过,也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希望秦家越好越好。”
“她生病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也看到了,我每天服侍在她身边,像个丫头一样,还要承受她心情不好时候的打骂,我也毫无怨言。”
“她把我母亲的牌位放进祠堂,正式承认我的身份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感激她吗?我想我把这条命给她都心甘情愿。”
“可是呢?她只是当我是一个奴才,一个抬高了身份可以拿出去为秦家换前程钱财的货物而已。这样的人,你说她是我姐姐?”
秦婉词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曾经遭受过的不公平待遇,算起来,竟然真的足以累积起一座高高的火山,在某一个时刻喷发,毁灭掉之前所有的隐忍。楚怀是看着她从那条路走过来的,因此更不该向着别人责备她。
然而,他确实有那种冷静,那种让人觉得可怕的冷静,不知道何时也对准了她。
“你们姐妹没有感情基础,她当时担起一个家,每天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难免会为了秦家的前程用商人的眼光做一些权衡,这是做生意时候经常要面对的局面,我也做过那种事情。”
“况且,我不是帮你把事情拦下来了吗?”对于利用秦婉词给秦家开拓未来的过往,楚怀也是知情者,当时他当然极力反对,硬生生拦下来了,可是对于那样的做法,他却没有办法全然归为“恶”。因为那时候少爷老爷过世,很多旧日生意伙伴认为楚怀是外人,家业自然落不到他手里,而秦婉诗又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子,秦家的未来必定会被毁掉。与其毁掉不如被他们吃掉,所以那时候来自于生意伙伴的陷害和算计,他们遭受了不少。
秦婉诗受了很大刺激,什么法子都想过,甚至要把自己也搭出去。家里其他可以用的资源,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不是算计秦婉词,她是连自己都不放过了。所以也没有心情顾忌其他。
那时候她为了秦家真的豁出去了,不惜做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幸亏他尽快摆平了局势,她才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可能因为那段生死与共,她对他产生了依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依赖变成了感情。
“是吗?”秦婉词已经没有泪水了,眼睛却红着,冷笑着,“是啊,已经挡下来了,就没有资格想不开了。你们面对着共同的世界,看到同一个方向,做什么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在后院什么都不干享清福,不管遭遇什么都是活该对吧。”
“你这是无理取闹!”楚怀本意是化解她对姐姐的怨恨,却不想被她曲解到另外一个意思去了,他勃然大怒——认识十几年,他第一次对她大声。
眼泪重新从眼眶中冲出来,看清楚一切的秦婉词颓然后退,一边退着一边笑:“楚怀,你是不是以为女人是傻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没见过市面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身体里面的力量被撞击的七零八落,已经无法好好支撑起她,她跌跌撞撞后退,茫然四顾了一圈后想起了什么,踉踉跄跄往外间走去。楚怀见她情形不对,急忙跟上来,想要扶住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她扑到一个箱子面前跪下,用钥匙打开锁,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书、毛笔、宣纸、毽子、长笛、古琴、颜料、画笔、做工精细的袍子 、香囊,很多很多的东西,记载了她这些年的成长。
她的手在颤抖,那些东西都被她弄疼了,乱七八糟地从箱子里面被拎出来。
她拆开卷起来的画轴,看着上面的画,呵呵笑着,满脸泪痕。抬手,撕碎。
“婉词。”楚怀上前阻止她的动作,“你干什么?”
秦婉词却力大无比,回身一下子便将他推开。她站起身来,抱起古琴的一头拨弄着,发出刺耳的声音,脚底下的长笛已经在刚才被踩断,她哭着,像是在抚摸逝去的恋人。
“我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吃那么多苦做这些干什么?”她忽然抬起手举起琴,重重撞向箱子,琴应声四分五裂,她又用力撞了几回,像是要将身体里面多余的力气发泄出来,在惊天动地的声音中,她忽然大笑起来,目光雪亮,“没错,都是我做的。是我找法师封印了秦大小姐,因为她是恨着我死的,我怕她阴魂不散回来找我报仇。”
“我要让她呆在那个黑暗灵柩里面,永远见不到天日。无法投胎,无法成长,无法怨恨无法爱。我要让她比我痛苦一百倍。”
“你疯了!”那样恶毒的秦婉词,楚怀从来没有看到过,只觉得厌恶。
“当然疯了,疯了才好。”秦婉词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多讨人厌,自己疯狂地笑着,“齐家那个贱人也是我杀的。我在她毁掉小鹿的店以后故意去接近小鹿,安慰她,照顾她,让她相信我是一个好人,从心里尊敬我。然后我出钱又给她开了一家店,故意通风给齐家的贱人,还加了几句话,她的脾气自然是忍不了,就又派人来捣乱。”
“然后呢?我又出面安慰了小鹿,帮她搬出城,在外面新开了店,再派人以齐家的名义去捣乱,烧了房子杀掉所有的鸟。在这过程中,我一直和小鹿以姐妹相称,时不时的就告诉她齐家的恶行,跟她说秦家受到的伤害和无可奈何。还向她透露齐家贱人害怕鸟的事情。”
“最后,就坐等着收网了。小鹿那傻丫头就这么上当了,为我杀了人,还怕将我拖下水,都不敢和我来往。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是我害得她吧。”
“你这个魔鬼!”楚怀听的那样的真相,又惊又怒。
“你才知道啊。”秦婉词忽然停止了大笑,脸沉下来,低着头,“魔鬼现在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吧。”
话落,楚怀便真的出去了。眼前发疯的女子太陌生,并不是他所认识温柔可人的秦婉词。都说人心易变,这变的也未免太彻底了。或许是,他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的原因吗?
他没有看到,当他厌恶地转身的时候,身后的女子侧着脸看着,眼睛留恋的光一点一点散去,她在告别。
人出去,门关上。她笑了一声起身,从另外一个箱子里面拿出一条白色的衣裙换上,又拆了发髻,重新梳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发型,插上一根簪子——是女儿的白玉簪。
末了,她去洗脸,将所有的脂粉和泪痕都洗去,换上素净的女孩子该有的容貌。她今年才二十岁,还是如花绽放的年纪。
千寻嘉看着那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历经沧桑,已经消瘦无比的脸,心里面竟然响起了哭声,是一个女子内心深处最悲伤最无助的哭声。透过那双眼睛,千寻嘉看到一个女子的脸,那女子也是一脸稚气,年轻得很,有着蜜色的肌肤,小鹿一样纯洁的眼睛,那双眼睛却被泪水填满,将心一并淹没了。
那双眼睛在秦婉词的心里,伴随着哭声,哭声越来越悲伤,一幅画面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齐小姐死去的当晚,本该避嫌的她却鬼使神差去找了小鹿,小鹿眼神慌乱,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脸上却在笑,笑得无比勉强。晚上,她留在城外小鹿的家过夜。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大,大的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湮没了。秦婉词却忽然听到了哭声,是女子在雨夜里无助的哭泣。那个声音仿佛在她心底响起,哭得她的心都湿了。她起身走出屋子,走了一会到了小鹿专门养鸟的屋子,推开门,看到了里面披头散发哭得跪在地上的女子。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伤心……
“小鹿。”外面暴雨如注,屋里这样的情形,她该恐惧才对,应该尖叫着逃跑,根本就不该来才对。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她的心也被小鹿哭的悲伤了,上前,蹲在小鹿面前。
“二小姐,我杀人了。”小鹿抓住秦婉词的手臂,哭的身体都倒下来,“我杀了她了。她死了……”
她在哭,一直在哭,明明是杀了一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却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哭得那么无助,那么悲伤。
“傻丫头,为什么这么傻?”没有大仇得报的的快意,眼前这个蜜色肌肤的女子将她心里的悲伤也哭出来,她流泪,抱着这个女孩也哭起来,一边呢喃着一边哭,“傻瓜,你为什么这么傻!”
傻瓜,你为什么这么傻!怎么能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别人算计你就往坑里跳,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毁掉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这么傻啊。她秦婉词是坏人啊,为什么要被一个坏人害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她的嘴脸啊。
狂风暴雨的夜晚,一个放弃了全部善念为恶的女子,为自己永远无法拯救回来的堕落哭泣,为一个世界的倾塌哭泣,为永远的黑暗哭泣。而另外一个女子,忽然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对方的那份悲伤仿佛来自于她自己的心底,这个曾经和她一样,又亲手被她毁掉的女孩子,她好像看到之前都没有看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份堕落和黑暗,那个被一点点吞噬掉的过程。
她想要拉回那个女孩,哪怕让时光倒流,哪怕得到玩弄时间的惩罚,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只能抱着她,哭泣。
记得几年前,她也是这样哭泣的,像小路那样悲伤无助。那是大小姐过世后的几天,她一直记得大小姐死前的眼神,满心里惊恐又愧疚。
然后那个声音便出现在耳边,魅惑一般:“她带着怨恨死去,死后一定会化为厉鬼回来报复的,到时候别说是你,连楚怀的性命都不保。”
“可怜他鸿鹄一样的志向,竟然因为认识了你要被折断。就算不死,他的世界也塌了。你不是爱他吗?怎么忍心看着他被毁掉而痛苦?”
“还有可能是被厉鬼缠身,被撕的一条一条,生时生不如死,死又不能还好好死……”
“别说了,别说了,我该怎么办?”她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拼命地想要遮住不断钻入耳朵,钻入心中的声音。那个魔鬼的声音,诱惑着她堕落下去,成为新的魔鬼。
“楚怀,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哭着,哭得撕心裂肺,跪倒在如注的暴雨中,善与恶挣扎着,几乎将她撕裂。她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希望住在心里的那个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可是那个人听不到。
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她终于去找了那个法师,将自己的灵魂染黑,与魔鬼做了交易。
那天,她躲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来,大家都以为她病了,没人过来打扰她。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梦里都是姐姐的怨毒,一声一声咒骂着她。她半梦半醒,痛苦的快要死掉的。
半夜的时候她忽然醒了,望着漆黑的夜,怔怔地发着呆,一行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她只是流泪了,没有哭,但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哭,哭得悲伤无助。
“大小姐……姐姐,对不起。”
心里面的哭声太大,将她世界全部的声音都遮住了,心里面的泪水淌成河,将她的世界都淹没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哭泣。
起先只是小小的,为被人欺负而哭泣。然后是大一点的,为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在哭泣。遇到楚怀之后,她的心就不哭了,只是脸上哭,为一些无可奈何但是随着时间流失就会慢慢抚平,不会留下伤痕的哭泣。
她的心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哭泣的呢?
是在姐姐死去,她做下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吧,是在发现她生命里面唯一的温暖,已经不属于她的时候吧。
窗缝里面偶然偷窥到他对着姐姐的遗物发呆,那思念的神情,那愧疚,以及另一份复杂的感情,让她心里的世界塌了。她惊慌失措地转身,却摔倒了,惊动里面的人,她抬起头,那人已经出来,满脸的担心,声音也和之前一样温柔:“怎么这么不小心,来。”
他扶起她,动作和神情和语气,都温柔的让她恍惚。她勉强笑笑,装作坚强的样子。她看到他释然的神色,仿佛终于用自己的面具让眼前的女子不再受伤。
他仍旧心疼她,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他。
他越来越忙,笑容也来越少,身形越来越清瘦,眉头越皱越紧,酒越喝越多,茶也越喝越浓。他不知道她看着她书房的灯光过了一晚又一晚,他不知道她知道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秘密。
但她一直假装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去求证,甚至刻意地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她向他索要奢华的婚礼和宅邸,希望他能记起曾经的承诺和感情,他给了,可只是对曾经的一份弥补。他能给她世间所有的富贵,能将她所有的罪名洗干净。可是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她来世间一遭,究竟为什么而活呢?
靠在箱子上,她看着流进手心里的红色液体,感受着生命的一点点逝去。慢慢走远的时间里,她心里一直在问着这个问题。
只是问着,却一直没有答案浮现出来。她也没指望答案浮现出来。
手腕落下,眼睛最后的光散尽,二十岁的生命,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千寻嘉拿开手,怅然若失。
楚怀坐在床边,握住秦婉词的手,脸上没有表情,就那么呆坐着,像一个木偶。看到十几年青梅竹马成为尸体的第一反应,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了。他现在的心情,也被他藏在木偶一样的躯壳里面,没有透露出分毫。
这样一个男人,三个女子的一生啊。千寻嘉叹息。
身旁的鬼差忽然动了,长臂一伸甩出镰刀,镰刀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是要勾魂前的动静,千寻嘉却忽然觉得不对:她见过鬼差很多次工作,都只是手臂在动,身体稳如泰山的。然而——
她猛然转过头,见鬼差的身体前倾,手里的铁链绷直,镰刀已经勾住了秦婉词的魂魄,却没能将她拉过来。秦婉词的魂魄似乎被什么束缚着,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强行从另外一个方向拉住,与鬼差的力道僵持着。
屋子里面,似乎隐藏着另外一股力量!
千寻嘉警觉,从布袋里面取出一面镜子抛向空中,念动咒语,施法,镜子悬在空中将秦婉词的魂魄照在里面,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然而,喀喇一声,秦婉词的魂魄忽然碎了,像是陶瓷制品受到太强外力的碎裂,裂痕迅速蔓延,转瞬间便散开,掉落一地。
“快收手!”鬼差猛然大喊,千寻嘉不敢怠慢,立刻解除了禁锢。镜子闪电般飞回到她的手上。就在她收回镜子的那一瞬,落在地上的碎片猛然飞起冲向镜子,它们有着犹如钻石般的尖锐,闪着耀眼的光泽,似乎要将镜子穿透。
只差一步,动作哪怕只慢一点镜子就毁了。
千寻嘉拿住镜子以后迅速后退,将一旁刚刚收了法力还动弹不得的鬼差也拉了回来。前脚刚离开,刚才站过的地方已经黑了一片,仿佛被病毒侵蚀。
得到自由的碎片重聚回人性,被一股吸力强行带走。
“将灵魂给了魔鬼!”鬼差解释刚才的异象,“难怪我没有接受到要勾她魂魄的工作安排。”
“看来是这样了。”千寻嘉也已经看出来了,叹息,“之前还在想她要付出什么能还得那么厉害的法术保护,原来是灵魂——有一个被魔鬼愚弄的傻瓜。”
“是啊。”鬼差收起镰刀,动作麻利,看样子是酒醒了,嘀咕着,“正好,我也不想休息日还给自己加工作。”
“你果然不是来勾魂的啊。”千寻嘉恍然大悟,“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之前以为鬼差是来勾秦婉词的灵魂,可是他说不是,她又以为是有别的死者,可是都这半天了他都没有去,反而呆在之前没有工作安排的秦婉词的屋子里面。看来真的是没有人死他还出现了。
简直跟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少见。记得上回这样是她受伤的时候。
“在等你啊。”鬼差的面具多少年不变,总是一副笑得很诡异的样子,幸亏声音里还是有情绪的,所以让千寻嘉在面对他的时候,就算感受不到生气,也不会觉得 恐怖。
“等我?”千寻嘉诧异。
“当然是找你收回属于地府的东西。”鬼差拍拍自己的葫芦给她看,道,“阎君让我去人类的驿站找你,可我猜到你一定会来这里,就提前来这里等你了。”
“你对我很了解啊。”自己的行动被看穿,千寻嘉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笑了一下,将一个小葫芦给了他,道,“都在里面了,连葫芦一起拿走吧。”
“多谢。”鬼差也不客气,伸手便接了。
葫芦里面装的是崔氏和路丫头的魂魄。今天是地府的假日,本来不当值的,死了人受魂魄的事情也得往后挪。千寻嘉担心她们被过路的恶鬼盯上,只好代劳了。这种事情以前没少做过,阎君睁一只眼经闭一只眼睛,从来不过问的。
可是上回孙子大闹阎罗殿之后,他大概是受了刺激脑中风了,非要认真起来,喝酒喝到一半就把平日最得力的鬼差给踢出去找千寻嘉了。他和千寻嘉私交不错,阎君一直知道。
“放到我手里难道比被鬼惦记还不放心吗?”千寻嘉对阎君的小心眼表示不解。
“可能怕你挟魂要挟吧。”鬼差表情不动,声音里面有促狭,“阎君其实挺怕你的,不敢把小辫子落在你的手上。”
千寻嘉扑哧一声笑了,鬼差拍拍自己的葫芦,道:“差不多了,现在给你看。”
“不了。”之前自己提出的而要求,千寻嘉却想也不想地拒绝,“还是算了,真相已经大白了,没有见的必要了。”
“你从秦婉词单方面的记忆里面了解秦婉诗,不够客观啊。”鬼差做长吁短叹状。
“我没有觉得她是坏人,但是她给别人造成刻骨的伤害是真的。”千寻嘉却不不太愿意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别人已经结束的人生上,摇头,“这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想要什么便要得到,哪怕是抢来的。而且,她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给别人造成了伤害。你要是问她,她还会一脸无辜地问你:你想要,为何不抢回去呢?”
“她们姐妹俩的性格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存在,喜欢上同样一种东西,妹妹别说攻击了,连最基本的防御力都没有。她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能力也没有办法同等换算。”
“碰到一起,算是双方的悲剧吧。她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对方的世界。”
虽然没有见过秦婉诗,但是从别人的记忆中,她已经能够大概勾勒出那女孩子的形象,不是苍白的画像,而是真正鲜活的,一颦一笑,一扬眉一低头都浮现在眼前的那种。
她并不认为这两姐妹谁是坏人,尽管两人都曾经做过坏的事情。
“好吧,那我走了。”鬼差终于收工,道别之后走了。
千寻嘉回头看了一眼,见楚怀还坐在秦婉诗的床前,握着她的手,似乎魂魄已经被勾走了。
“她在活着的时候,你多久没有这样看她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千寻嘉心里忽然浮现这样一句话。
她变出一面和鬼差一样的面具,戴在脸上,现行,伸手拍了一下楚怀的肩膀。楚怀猛然回神,回头,看到了一身黑袍带着面具的人。
“我是来转述秦婉词临终遗言的。”千寻嘉的声音变了,语速平缓,像机械一样没有任何起伏,她拿出之前放在桌上的纸递给他,缓缓道,“你没有和她圆房吧。”
“……是。”楚怀呆了一会后回答,声音沙哑,“因为成亲那天就出事了……”
“所以,她要与你解除夫妻关系,委托圣女庙操办她的后事。”千寻嘉指着之前递过去的遗书上的字给他看,“她提出和离,希望离恨宫为她验明正身之后恢复她的女儿身份。”
楚怀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戴着面具,声音里面毫无感情的人。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看安静睡去的女子——她一身白衣如雪,面庞素净,头上只有一根代表圣洁的白玉簪。
“为什么?就那么恨我?”他喃喃。
“她说了,”千寻嘉在一旁复述着从秦婉词那里看到的她临死前按的心声,“‘你负我,不管多么正当的理由,负了就是负了,我决不原谅你。也不要你用那双将自己的心送给别人的手碰我。我无法做主自己的生,但是至少可以做主自己的死。’”
转述完了,千寻嘉俯身拿起对方手上的纸,自己收起来了,对呆若木鸡的男人说:“我会把这份遗书转交给圣女庙,请您尊重死者的遗愿。圣女庙等您的驾临。”
说着,黑烟一闪,人已经消失不见。
?离开红色灯笼影拼接起来的世界,秦家之外是一片黑色的死寂。千寻嘉终于摆脱了那份华丽的悲伤,踩着纯黑色的夜,尽管单调,仍旧觉得安心无比。心里面忽然有两句诗,在此刻应景地冒了出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秦婉词想要的,不过是那个她的一心人,为此她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超越一切劫难。可是,一旦那个心不在了,她便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斩断。
她出生就是个卑微的女子,但是生活的那份苦难却没能让她的爱情变得低贱。她不乞求爱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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