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地偏，香火却旺得惊人。无他，炎国尚武，武官势大，那些舞刀弄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爷们儿多了，后宅里提心吊胆、来这佛前求个平安的家眷自然也就挤破了门槛。
林笑带着金儿去找僧人捐些香火。
昌卿缀在后头，走得慢悠悠，身形在灼人的烈日下显得有些单薄虚浮，仿佛要被烈日烧化了似的。偏他那双眼睛，懒洋洋地半眯着，却把周遭破败的庙宇、攒动的人头都扫了个遍。
“哎？那处院子怎么是封的？”小五踮着脚，脖子抻得老长，恨不得把脑袋钻进那堵灰扑扑的墙里。
昌卿眼皮都没抬，手却快如闪电，一把扣住小五的后脖颈子，不容置疑地将他薅了回来，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警告的凉意：“管住你的眼珠子。萍水相逢，少惹是非。”
“哦。”
烈阳烤得人脸皮发烫。昌卿啧了一声，劈手夺过小五脑袋上的草帽，呼呼扇着风，挑剔的目光扫过斑驳的院墙和几处漏光的破屋顶：“啧，这破庙，香火钱都喂了耗子？连个屋顶都补不起，万一哪天来个刮风下雨得多遭罪。”
“出家人清心寡欲，哪会在乎这个。”
林笑从殿内出来，身后跟着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光溜溜的小脑袋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昌卿眼睛一亮，唇角勾起惯常的戏谑弧度，声音拖得老长：“哟呵，这是哪儿来的小佛豆——唔！”
话没说完，就被林笑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她瞪他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什么小家伙！这是住持大师的关门弟子，在这辈分可不低，再嬉皮笑脸，我削你哦！”`
“呜？……呜！”
`昌卿被捂着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眼底的笑意却更浓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稚嫩的小脸一派肃穆：“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妨事。前面便是大雄宝殿，内里设有签筒，施主可入内诚心祈愿，或解心中之惑。”
说完，行了一礼，竟径直朝着那处被封的别院方向去了。
昌卿压低咳了几声，林笑拧眉松开手，视线自上而下又回到昌卿苍白的唇上，一颗心悬着，莫名不安。
“脸色怎么还这么差，真的是赶路累着了，还说歇会就行，你框我的吧？”林笑担心道。
昌卿屈指，想如往常般弹她额头，指尖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他眉眼弯起，努力让那笑意显得真切些，语调依旧漫不经心：“我骗你作甚？真就是累着了。都怪小五，对这一带生疏得很，带我绕了好几回错路，幸亏你夫君我机灵，福大命大，不然怕是得被他折腾成野人喽。”
“万一为夫真被困在深山老林里十天半个月的，出来人都臭了，夫人可会嫌弃？”
昌卿玩笑地冲林笑眨了眨眼，就这么嬉皮笑脸地笑看着，纯逗人玩儿不正经。
“关心你几句，你又来。”林笑无奈白了昌卿一眼，“走，去前边上香，让佛祖照照你的花花肠子，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那当然是，抢~手~货喽!”
“……退货还差不多！”
林笑把香塞昌卿怀里，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股贱兮兮的劲儿，分开的时候还怪想他，现在见了，也就那样儿，没多新鲜。
“啧啧啧……想他图啥啊？”，林笑扪心自问：“想他？图他这张气死人的嘴？还是这身风吹就倒的骨头？”
林笑心里恨恨地啐了一口，面上却绷得一本正经，浑然不觉自己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从见到昌卿起就没放下来过。笑的隐晦，步子迈的也轻快，见着面，真就这么高兴？
金儿摇头不懂。
而小五就更是不懂了。
大人在见到林姑娘后，是腿也不疼了，身子也利索了，都愿意下来走动了，已蛇那帮家伙，说破了嘴皮，都没林姑娘一句“下车”好使。
悲哀啊——
“想啥呢？心里头蛐蛐我是吧。”昌卿一巴掌给小五后脑勺拍回神了。
“没。”小五梗着脖子。
昌卿不信，斜睨小五一眼，抬了抬手道：“扶着我点，这他妈几步给我走的，疼死我了。”
“已蛇的弟兄都和大人您说了，服药后要多走动，好得快，是大人您自己不听医嘱。”
“我走一步就疼一步，这罪你替我受啊？斯~受不了受不了……”
昌卿边走边龇牙，每动一下，膝盖就像被一万根针同时扎了一样，疼的他恨不能跳小五背上，让小五背着走。
俩人慢悠悠跟在林笑后头去了前殿，小五这会儿注意力全在昌卿身上，这才没感觉到，身后别院里一双眼睛正直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直到他们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寺庙虽小，但五脏俱全，就拿这大雄宝殿来看，外头破破烂烂，可里头供着的佛像是真的气派，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林笑跪于薄团之上，香过头顶虔诚拜了三拜，心中所求只有她自己知晓。
本不信神佛的昌卿，也还是规规矩矩拜了拜，他所求之事，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满足人类情感寄托所幻想出的产物，虚空的救世主，担不起这缕缕香火下的人间疾苦。
等二人拜完，一旁站着的和尚适时递上签筒，林笑接过还没摇就听身侧已有竹签落了地。
林笑刚转过头，就见昌卿弯腰捡起脚边的竹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就丢回竹筒，递还给那和尚，瞧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似在敷衍着陪她走完这过场。
和尚也是头一次见这么有个性的施主，跪神无所求，求签却不解，不免惊奇道：“施主这是为何？好坏不过都是命数，有何不敢见？”
“命？”昌卿笑了笑，重新端详佛像几秒，“我的命可古怪得很，今日是上上签，明日就可能是下下签，佛祖老人家管天管地日理万机，算的了我一时，哪算的了我一世，既如此，看了也没啥意思。”
“那施主也可求些别的，我们灵隐寺在解惑保平安这一块，还是很灵验的。”和尚坚持道。
昌卿耸耸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都说心诚则灵，该来的总逃不开的。”
“您…您这……”话已至此，堵的和尚是欲言又止，罢了罢了，既不信神佛，又何必来燃这香台。
薄团很快又有人要挤上，昌卿理了理长袍，退至林笑身后。
林笑定了定神，心头多了杂念，握着签筒的手微微用力。竹签哗啦作响，一支签文跃然而出。她俯身拾起，指尖竟有些冰凉，郑重地递与和尚：“请师父解惑。”
和尚接过签，先看了眼随后观其林笑眉眼，掐指撵了撵，连连点头道：“施主心怀慈悲，行善积德便是与佛家有缘，善因结善果，施主所求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施主不必介怀。”
“那究竟是成？还是不成？”，林笑难得较真，非得问个明白。
和尚依旧是笑笑，“施主不必如此，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天意自有安排。”
这说的神神秘秘的，解半句藏半句，点到即止要你去猜，去悟，听着像是能成，要林笑往好方面想。
可林笑就怕想的太好，想过了头。
又来，又是这样。失控的思绪像揪着心脏的一只手，林笑厌极了这种感觉，在外她是雷厉风行的林老板，在内她是说一不二的林家家主，在撑起身家地位的背后，是林笑与生俱来的果断决绝，一次又一次助她于风口力挽狂澜。
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果断在碰到昌卿后，土崩瓦解，无论对事还是对人，林笑看似主动实则被动。
从怀疑昌卿别有所图，到迟迟不敢试探他的真心，能克制患得患失的最佳良药，就是把人牢牢捏在手里，林笑开始带着目的的插手昌卿的一切，生活小事方方面面。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昌卿的身体不好，怎么养都不好，什么天意佛缘，她捐了香火不是来听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就要个回答有这么难吗？
林笑抿了下唇，低头不语，心头涌上来的那点子小情绪被教养压抑着，林笑起身不愿在与和尚继续交谈，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心情明显没来时高了，昌卿看在眼里，却没急着上前，有些小情绪是要自己消化的，但消化后哄哄，属于成年人的奖励还是要有的。
出了殿门，香味反倒更浓了，午后山风一吹，鼓声悠悠裹着香火，闻的人骨子都松了，还真有几分世外佛门的清净来。
林笑想四处走走，没让人跟着，连昌卿都不行。
一人独自沿着僻静的廊下走着，午后山风裹着浓烈的香火气，吹不散她心头的滞闷。她只想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忽然被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握住。她一惊回头，猝不及防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昌卿的手臂环过她，将她轻轻禁锢在廊柱与他胸膛之间，那力道温柔却不容挣脱。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疑问。
“没有。”林笑轻的自己都要听不清。
“撒谎。”昌卿抬手在林笑脑门上敲了两下，不轻不重权当惩罚，“林笑，我很讨厌别人和我撒谎，撒谎在我这就意味着隐瞒，你既然要瞒就瞒好，一丝一毫都别让我知道。可你瞒不好，你不笑的样子我很不喜欢，所以……我有权力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吗？当我求你，笑笑，别让我也这么难过。”
“我不高兴是我的事，你难过什么？”
林笑别过头，嘴硬心软，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昌卿一手将人掰了回来，霸道的对视着，话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威严。
“我喜欢的人委屈了，我不该难过吗？笑笑，我不信神佛，但若这世间真有因果轮回，那我上辈子一定欠你良多。”昌卿握住林笑的手，按在了胸口，“感受到了吗？其实我远比你认为的更在乎你，这颗心光是看你皱一下眉头，他都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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