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不知他沉溺何种过往,眼底情绪水一样漫出来,像叫嚣着要淹没她。
她有些不忍。
这会儿都冷静下来,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然而下一刻,有个邪修冲上来,他们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出手,将偷袭者斩杀剑下。
出剑。
归鞘。
这是两世修炼、十余年试剑的默契。纵是两个天赋非凡的剑修,这些年比武论剑,还是觉得差了什么,没能抵达各自希望的境界。
邪修人头落地那刻,莫风月忽然想清楚了,于他而言缺的是什么。
他如警惕的凶兽,注视燕白每个举动,燕白虽不知他经历,却能窥探其中穷途末路的绝望。
正当她以为莫风月会有什么过激行为,他呼吸又平复下来,小心翼翼收起不存在的利爪,变得十分平静,道:“你这人真狠心。”
他语气谴责,底线却是一降再降,半是哀求看着燕白:“日后,可否不离开?”
燕白恍然大悟,这一刻明知道了莫风月心结在何处。
她早看到结局,那毫无悬念的赴死,于她而言是回归,于莫风月而言,或是永无相见之日。他怕她永远消失,须得攀附、寄生她,才可存活。
燕白心软了,回道:“不会了。”
可莫风月不信。
燕白轻叹气:“有时我觉得你很强,有时又很脆弱。”
莫风月抬眼,认真看着她。
单论修为,他自然算不得弱。那些赐他天赋予他痛苦之人,他们的崇拜或嘲弄,又算得上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可正是这样的性子,才会忠贞不渝认准一人。他在乎燕白时,等上百年千年都不悔,但他痛啊!这漫漫思念要将他折磨疯了,如今更在乎否长伴她身侧、活在她眼中,于是一再妥协,一败涂地。
燕白道:“如果我想离开,为什么不直接离开通天堑,你的剑阵能困住我吗?”
莫风月静静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想不告而别。”
为何不想?
为何不想?
是怕惹怒他?还是在为曾经的所作所为愧疚?
不管是何缘由,莫风月都觉得这是莫大的仁慈。她大可以再仁慈些,永远不离开。
燕白斟酌许久,莫风月就安静等她开口,等她剖开真心,期待又忐忑。
燕白道:“我从前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如今我觉得,是因为我见不得你这样子,我会心软。”
“为何心软?”
“你觉得呢?”
还能是为何?
只这么一句话,叫莫风月心防崩溃。原来她在乎他感受,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神色一松,撇开头,低声道:“你肯定在乎我,也离不开我,必得时时刻刻和我在一起,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隔开我们,不管今日生、明日死,又或万万年道途,也要我陪你走……”
燕白听到这近乎自欺欺人的呓语,心漏了一拍。
莫风月拿出早备好的红绳,一头系在自己手上,另一头系在燕白手上。红绳消失,变成一道解不开的牵挂——沧溟那些时日,也正是这东西令他心安。
他满意笑了:“这是缚灵索,只要你不拿下来,我永远找得到你。”
“我把自己缚在你身上。”
“我知你生来无牵无挂,那我要成为这唯一的的牵挂,你去哪,只管往前走,我会跟着你。”
摆不脱,逃不掉,永远带他走。
燕白听到自己的心跳。
“嘶——”姜落吸了口酸气,觉得此刻上前不大合时宜,但碍于大敌当前,还是勉为其难伸手挥了挥,隔开二人视线,硬着头皮道:“人越来越多了。”
燕白回身望,邪修还在源源不断涌进来。
姜落神色凝重:“我给月陵传了那么多灵讯,却一道回应都没有,这事很蹊跷。”
燕白道:“或许是叫邪修截住了?”
“不对,”姜落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你也看到了,他们不过群草莽,空有一身灵力,还没修出几分真本事,恐怕连符文都没画过一笔,绝无可能截住灵讯!”
燕白蹙眉:“你的意思是——”
姜落握拳咬牙,沉声道:“恐怕是月陵出事了。”
燕白安抚他:“关心则乱。月陵底蕴深厚,会出什么事?”
话虽如此,姜落仍是焦躁,多年前他们也以为姜氏不会出事,可倾颓垮塌,也不过一夕之间。如今再强的实力,他都不信任,怎能不急?
燕白说:“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
逃出来的这群修士,本就虚弱,交手的邪修还能吞他们灵力变得更强,不少又被抓回去了,眼见邪修越来越多,还是走为上策,等回月陵,再寻他法。
他们没走出几步,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正是先前殿中那两头领之一。
此人灵力强盛、手段奇诡,奈何对上的是他们三个,一直被压着打,没有近身机会。
邪修恼羞成怒:“你们是月陵来的?倒是躲过一劫。”
姜落剑横上脖颈,压着他命脉:“什么意思?说!”
邪修“嘻嘻”笑,眼眸转为幽绿的色泽:“你以为我们只有一伙人吗?修士**有多大,就有多少人受牵连,你们逃不掉的!这是无解的代价!”
语罢,一道灵力从他眼眸冲出,击中姜落,紧接着,他浑身溃烂,化作一捧白骨,哗啦就碎了一地!
姜落反应极快,璇身闪避,灵力却还是打上他右腕,他冷汗直流,按着腕的手用力到指骨突出,生生逼出这道灵力,才直起身。
燕白上前一步:“伤势如何?”
“无碍,”他匆匆换剑到左手,道:“走!”
人影重重,趋近身前。
燕白一剑破开乱哄哄的邪修,更远处传来声响,她神色凝重审视人群,提着剑开路,莫风月松开她,摸了摸看不见的红绳,紧随其后。
姜落握剑的手无力,一路跟着他们杀出去,穿过几条昏暗长廊,又遇上岔路,燕白停下来。
角落闪出一道人影:“师妹。”
陆清尘拖着副孱弱的皮囊,此刻苍白如一只恶鬼,他何曾如此狼狈?但能力每时每刻都在流失,他不能死在这。
陆清尘招手:“随我走。”
燕白顿了顿,跟上去。
地宫四通八达,他们一路狂奔,被带着穿行几座大殿,七拐八拐走进一处漆黑密道,顺着冰砌的台阶往上爬。
冰阶越来越陡,又挤又窄,只能供一人通行,最后一段路,人是直直往上走的。
燕白走在最前面,剑柄推了推最上方的雪层,闭着眼伸手往外一掀,刺目的白光落进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爬出去,环视周围,发现这竟是——
“鬼王宫!”
陆清尘是被手底下恶鬼反噬,才变得这么弱,让邪修有可趁之机。而鬼王积威甚久,虽不怎么管事,地位却稳,这群邪修初来乍到,尚且不敢与之抗衡,此处还算安全。
他们短暂获得了喘息机会。
“我先行离去,你们等休整片刻,再回去。”
姜落刚一出来,急不可耐要走。一来此处邪修太多,他打不过,得想办法救留下的人,二来此事得告知师父,要她警觉月陵情况。
燕白还想确认一事,于是带着莫风月进了鬼王宫。
宫中鬼说:“鬼王现已入轮回。”
又入轮回了。燕白约莫已知道了鬼王这一世身份。
“我真得走了。”她对莫风月道。
莫风月淡淡道:“嗯,我跟你走。”
三日后,他们行至月陵。
大雾茫茫,燕白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尖耸的一座座峰头,影影绰绰都被隔在禁制后。
月陵封山了。
她试图联系同门,却全无音讯,连最先出发的姜落都没有回应。
这不对劲。
燕白想了想,决定先离开。
莫风月:“不回月陵了?”
“回,”燕白琢磨别的法子,“你还记得周云当年从月陵误入上兴城么?她说月陵有阵直通人间,我们从那找入口。”
于是他们转道又去上兴城。
这地方没以往热闹了,路人抱怨近些年天灾**,苦得很。
燕白想,老仙人说因果颠倒,修士没落,但凡人也过得不好,可是不应当如此,这世间阴阳有序、水火相济,不会出现这种一面倒的惨状,一定还有什么正当鼎盛。
月陵,瘦云峰。
暮色沉了下去。
大殿巍峨古朴,殿外奇花瑶草如烟霞,偏偏不闻人声,待晚课结束,精巧的回廊尽头,拐出来两个弟子,缓步往外面走。
左边的青衣弟子道:“每次来这,我都不敢高声说话。”
“嘘——”右边的蓝衣弟子警惕地瞧了瞧周围,低声道:“当心被人听到。”
“谁会听到?听到又怎么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压低了声,又道:“要说这姜家主,怎么这些年脾气愈发古怪了,管天管地,还管我说话了?”
蓝衣弟子叹了口气,解释道:“姜家祠堂就在后山,别惊扰了诸位前辈。我们事办完就走,可别落个责罚。”
青衣弟子是近些年才上月陵,年纪还小,听人讲过些往事,好奇道:“这姜家没落已成现实,如今月陵全靠元家撑起来,元家真有那么厉害?”
蓝衣弟子见四周没人,放下心,摇头叹息着:“回不到那时候了。你可知当年月陵有多少强者?又有多少天才?如今的元家可比不得当年的姜家,月陵也大不如前。”
“有人说元家主打压姜氏,两家不合,这是真的吗?”
蓝衣弟子皱眉:“你从哪听来的?”
对面讪笑一声:“小道消息。师兄,你跟我说说呗。”
师兄道:“这可不敢乱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姜家人那性子,看不上元家的……”
他戛然而止,忽然背脊一凉,青衣弟子还在追问:“怎么个看不上法?”
蓝衣弟子转过脸来,眼睛往右边撇,豆大的汗滴从他鼻尖坠下,青衣弟子也闭上嘴,顺着他眼神,看到后方鬼魅般的身影。
“姜、姜家主?”
那人冷若冰霜,面无表情越过他们,往前走,眼神都没给一个,留下句:“守灵狱一月。”
完了。
两人面色一丧。
这可是个苦差事。灵狱是什么地方?过去做事的弟子都是犯过大错的,那地灵力匮乏,还要日日面对群凶狠狡诈的邪修,简直苦不堪言!
“师兄……”
青衣弟子哭丧着脸,被师兄瞪了一眼。
一个声音说:“犯什么错了?”
二人回身去看,那人青衣小金冠,摇着扇走来,纸扇一面绘群山环水图,一面题“若水”二字,颇有道韵。
近前来,眉宇间几分文气,说话也不紧不慢,全然没有执掌一族的盛气。
他们恭敬俯首:“元家主。”
“惹她生气了?别乱嚼舌根,这里没人能逃过她眼睛。”
元凌笑了一声,又道:“现在灵狱不缺人,但她既然罚了,我也不能免你们的罪。这样,罚你二人去核实灵狱如今的邪修数量,明日交予我。”
“是。”
他们松了口气,这活可比守灵狱轻松。
“去吧。”
元家主一挥手,自己往里面走去。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又不敢说话,青衣弟子挤了挤眼:不是说两位家主关系不好?
蓝衣弟子踢他一脚:滚!
元凌进了大殿,姜邑正撑着额头坐上首,不知思索什么,眉头皱得紧。
他一入门,眼刀就刮过来,他笑说:“怎么,不让我进吗?”
“不敢。”姜邑淡淡道。
外头传言两人关系不好,但元凌表现得很熟稔,自顾自落座斟茶,还把姜邑的冷茶倒了,新添一杯,笑吟吟看她。
但姜邑闭上眼,不理睬。
元凌叹了一声,不由发笑。
他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头次正式相见,还是在擂台上。
姜邑此人,并非姜氏本家人,而是上任姜家主收养的弃婴,但她自小实力就强,修行从不懈怠,其天资能力,将一众同龄人甩在身后。姜家人慕强,她不负众望被当成继承人培养,乃众所仰望的姜氏少主。
元凌却是她完美人生中,第一个污点。
姜邑最初不认识他,他却对她极熟悉,那年擂台论道,元凌觉得这人太要强,他不是一定要争名,便刻意输了一招,将魁首位置让给姜邑,谁知这对姜邑来说,才是折辱。
自那之后,她更是不要命地修炼,变得沉默。
姜邑是从那之后开始厌恶元凌的。
可对方不仅毫无察觉,还总喜欢跟上来,帮她做事,姜邑极不喜他这自以为是的作态——她没什么做不到的,不要任何人相助。
连爹娘都不会如此,唯独元凌认为她需要关照,那些不顾意愿强加给她的好,只让她厌烦。
但现如今元家如日中天,她勉强对其虚与委蛇,也极不耐烦。
元凌道:“你先前强行突破留下暗伤,我让人找了不少好东西,给——”
姜邑睁眼:“出去。”
元凌又露出那种无奈的笑:“你总是如此。”
姜邑冷冷勾唇,看到外面云霞消弭,入夜了。她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道:“收起你那可怜的施舍,我不需要任何怜悯,你有的我都有,你能拿到的,我也能。”
她冷冷甩袖而去,元凌却在后头笑了。
他端起茶盏,悠然啜饮,低叹道:“你以后会明白的。”
姜邑的背影带着几分急切,他却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影子,人道“形影不相离”,她终有一日会走回来。
他们天生一对。
姜邑一路往后山祠堂去,忽然脚步一顿,身形晃了晃。
“闹什么!”
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却不是对着她。
很快,不安分的灵力都平息,那人又说:“你别管,我来收拾他们!”
姜邑便继续往前走。
耳边那人还在絮絮叨叨:“现在小爷勉强承认,你是比我强那么一点,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人,这么多年都没露出一点马脚,你真的是人吗?”
姜邑充耳不闻,夜色中飞来一只灵蝶,她脚步不停,接住,灵蝶化作四个大字——
“北海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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