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黎确实说过他与司衡没有师徒缘分,司衡记得。可经这么多年,他以为那只是钟黎不愿收他为徒的借口,但观钟黎拒人千里的淡漠神情,他跪在了地上,垂首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师尊说了不算。”
思话有些忤逆的意思,司衡又道:“况且师尊于司衡的恩情,司衡尚未报答,怎能在这会儿离开。”
房中传出轻微响动,那是晏不归醒了,钟黎轻动了下指,定住二人,说:“我授你业虽无所图,却也因你得几载清闲。司衡,回司封城也好,掌绛阙阁也罢,安好自在胜过脚踏非途。”
“师尊......”晏不归披着衣,看看钟黎,看看院里跪地的两人。
“日后,不必来了。”应景似的,几只萤虫飞来钟黎身边,钟黎伸出手,萤落在他的指上,他说:“司衡和祁川自今日起,与小鹊峰再无瓜葛,与南相子,缘尽于此。”
司衡哭了,祁川也哭了。钟黎玩笑道:“拜师的时候哭,走的时候还要哭,小司衡啊,我是一把年纪不假,身体尚且康健着,哭丧,早了些。”
晏不归瞪他,训斥了一句,钟黎不以为然,只说:“我断我的,你若想他们了可以常去看看。”
趁晏不归出神的空隙,钟黎拂了袖,司衡便和祁川一同起身,跟司文鹏走了。
为防晏不归有所察觉,钟黎毁屋灭迹,到房中烹起茶,在晏不归望来时,道:“喝吗?刚煮好。”
“钟黎。”
“嗯?”
晏不归说:“薄唇的人果真无情。”
那夜晏不归陪钟黎下棋、喝酒、表白、共欢整夜......翌日醒来钟黎设阵杀了他。
但——
汤中所现并非如此。
欢愉一宿后的晏不归倒头就睡,钟黎拧帕替他擦身,回身清洗帕子时晏不归突然坐起,二话不说袭向钟黎。钟黎侧身避开,凝向晏不归的时候,湿帕掉进了盆里。
他被晏不归的双目所困,目中混沌犹如实质般控住了钟黎的身,数不清的影子攀爬在他身上,占据骨血,欲化他为同类。
“问尘。”钟黎艰难地唤出声。
剑芒斩断了晏不归的混沌之力,钟黎得自由的刹那闪身至屋外,迅速地结印设界。血珠自他指尖弹出,直冲晏不归而去,尚未裹缠到身,晏不归已近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钟黎——剜了他的眼睛。
剜他眼睛的时候再次施了术......
晏不归立在原地,问道:“钟黎,我就这么罪无可恕?”
钟黎握着他的眼珠,说:“是,非死不可。”
“因为地煞出,天下将陷水深火热?”
红色的线束到晏不归身上,钟黎抽空答:“苍生于我更为重要。”
晏不归瞪钟黎,恨恨地说:“既爱苍生,为何要与我同赴那场**!”
空洞眼眶下鲜血还在流,钟黎抬起手,叹息一声,边拭边说:“寻你弱点,还有,圆你一份心愿。”
短暂的寂静后,晏不归问钟黎:“如果师尊早晓今日,还会带我回来吗?”
钟黎撤开身,思索一下,应道:“不会,我会在一开始就杀了你。”
问尘刺穿了晏不归的胸膛,漫天血雾里,他说:“我祝师尊与天齐寿,得黎庶皆安。再许自己命定成真,死生相消,自此,世上再无晏不归。”
钟黎淡然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底露出了害怕,于阵中抱住晏不归,抵着额:“晏迟,莫不归。”
三魂离体,七魄同出,钟黎没有犹豫,迅疾收七魄进袋。拢人魂之际,地魂趁乱溜走了......溜得极快,钟黎顾不上其他,当即追了出去。
如钟黎后来所言,亦如钟黎之地魂,这家伙转眼已至槐安城,熟门熟路地进去道儿。道比晏不归寻钟黎走的那条更宽更长,出尽头,鬼吏端坐在桌后,指排队的众多新来鬼,“去,那边验一下生前事。”
境石现:
生:庆和25年,正月初一,子时。
亡:庆和45年,正月初二,辰时。
恶: 1 1 1 1 1 1...... 1。
善: 1 1 1 1 1 1...... 1。
鬼吏提笔写道:大恶86桩,小善102件。“善不以抵恶,送为恶道详清过往。”
边上执刀鬼过来,上手脚链拉晏不归从西边门出去,直行右转再右转,过巨石门,解锁链推他入内。
里面高帽鬼对其道:“去去去,后面排队去。”
见晏不归不动,高帽鬼推了他一把,“发什么怔?赶紧的,别挡道。”
边上鬼接过手,推他到队伍旁,凝视面容说:“呦,是个瞎子。”
路过的鬼吏拖着一浑身绑锁链的鬼,拉上晏不归胳膊,声沉如钟道:“跟我来。”
至队末,又说:“行了,在这处排着。”
晏不归转头,身后鬼一巴掌给他拍了回去,嘲道:“眼珠子都没了,看也没甚用。往前一步。”
晏不归跨出步,问道:“这是何地?”
前鬼回过身,嬉笑:“何地?”
前鬼的前鬼,嚷道:“哈哈,他问这是哪儿?”
“吵什么吵?吵什么!”维持秩序的鬼吏敲击手里的粗棒,厉声道:“生前恶贯满盈,死后还当此间是阳关地吗?!”
“我不要去地狱,不要去!”
伴一声尖叫,队伍里的鬼纷纷反抗起来,鬼吏齐齐过去队首,后面鬼伺机逃窜,一阵乱里,晏不归被挤掉了河里。
若是普通河倒是无妨,但冥界只有一条奈河,奈河里的鬼乃是千万年来死后不愿投生而滞留冥界的受惩之物,种类繁杂生性凶残,更不说这为恶道中的。
然触及水面的一瞬闪来道白色身影,身影抱住晏不归一同落了进去。河中鬼顿如附骨之疽攀爬其身,食骨啃髓......
钟黎使不出术法,法力也无用武之地,唯有紧紧圈着晏不归,按他在怀。晏不归动了动脚,钟黎化真身缠他于中间,轻语:“别怕。”
说话间枝条被噬,浓白汁液流进河,近身鬼好像遭了火烧般消失殆尽,但前鬼刚逝后鬼又来,不消片刻,钟黎的身形晃出虚影。虚影离体,众鬼冲了上去。
钟黎借此时机抱晏不归上岸,河里,虚影成了碎片,寥寥白烟浮到河上方,晏不归认出了,那是钟黎的地魂。
冥界相伴多载,他再熟悉不过。
上岸后的钟黎立开虚空门,揽晏不归至他事先准备好的房子,布阵设结界,然后去到小鹊峰施术寻到龙隐峰涂济岚那里,以“寿元”换回晏不归的天魂。
九衢小院的房中,钟黎没有急着将三魂七魄归位,他坐在床边,摩挲晏不归侧颊,露出十分不舍的表情,似,永别?
晏不归不禁离碗近了些。
钟黎站起身,召三魂入七魄,一起出来的还有钟黎自己的两魂。他结印了,修长指节在手掌开合间快速变化,最后定格在并二指的手势。
轻声说:“吾以先神长生之格,换尔渡世不活之命,无怨、无悔。”
外面响起惊雷,电闪如霆,钟黎启薄唇:“应。”
晏不归三魂边现:不系渊,生有渡,渡厄、渡执、渡世。
钟黎两魂边显:屿生神木,应先神之福祉,与天地共寿。
但见金光字彼此交融,转化而成不系渊之渡,应先神之福祉,与天地共寿。字又分三组,同入晏不归三魂,三魂归体,雷鸣震天。
剩余的字很乱,忽而是神木渡厄,忽而是屿木渡世。不待组成句,钟黎立收它们进体,随即撑肘伏趴在晏不归身前,刚趴下,天雷打了下来。
逆天而行难得善果。
晏不归脑中突然冒出钟黎教他们魇术时说的话。
“开天诞六界,神仙人魔妖冥,他们生受天道管辖,死入冥界轮回。而我是在天地初开之前就存活于世,因此不受后者所束。”
不受后者所束?
晏不归垂在两边的手握成了拳,那如影随形的雷是什么?换命换格,便是此前真的超脱六界之外,眼下承他命承他言,又怎在六界外!
“你伤怎么来的?”
“不知道。”
过往所问犹在耳畔,道道天雷尽劈于背便是答案。钟黎面色煞白,吐出血,血里掺杂碎块儿,不知是肺还是腑,亦或二者皆有。
渐渐的,许是体力不支,钟黎倾下身,整个人压在了晏不归身上。有时,晏不归真挺恨钟黎的,比如现在,后面跟长眼一样,总能在天雷落下前竭力撑起身。
便是让他劈上一回又如何?何况还有他在上面分担了一半。但犟种钟黎不这么想,他要护晏不归周全,所以直到雷霆受尽,天魂逝去,也只是颤着手臂抖着身,在晏不归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而后用所剩无几的法力施了净尘诀,走出屋。
血衣染红了袜浸透了鞋,鞋在寂静夜中留下无声的痕,又在钟黎抬脚之际化为露,消散在冬日的凛风。
晏不归知道钟黎是要去龙隐峰了,也明他去龙隐峰的真正原因。怜苍生爱万物,哪怕被人利用,钟黎还是不忍杀害涂济岚胞弟,因此才会拖着将死的身躯一步步挪到天霁山,挪到涂济岚的屋,当他们面施下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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