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不归嘀咕道:“会说话了不起。”
钟黎倾过身,不住笑道:“是挺了不起,一张嘴巴吧啦吧啦怪能说,剑随主,怎么不见你多说点儿。”
“你不是也没说。”晏不归说。
是啊,他们谁都没有辩解,辩解什么?是说钟黎之所以这样是舍不得晏不归受苦,还是说晏不归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疼钟黎。于大义面前,他们之间的情是那么小,可就是这么小的情,却是二人最最珍视最最放不下的东西。
街头关于晏不归和钟黎的议论从未停过,说来说去无非南相子沽名钓誉,晏不归恶种魔头,又或地煞是晏不归这个魔头造出来的,然后收拾不了去找南相子,结果南相子贪生怕死不解决。
再不然,南相子枉为人师伤风败俗,晏不归欺师灭祖杀人如麻,烂锅烂盖配一对。遇嘴碎的编些个南相子在晏不归身下如何承欢、如何索求、如何受不住泣泣讨饶。每每这个时候,钟黎都要凑过来问一句:“他们为什么觉得是我承欢?”
晏不归不语,他补上:“我崽太凶。”
有时,晏不归会冷冷答道:“脸。”
钟黎那张脸实在太过好看,穿衣喜白,着薄衫尽显其飘逸之姿。唯晏不归知褪去衣裳的钟黎多么孔武有力,骗子,他想,从里到外都是骗子。
钟黎也会暗叹那是他们不曾见过晏不归情动时的模样,俊冷面容覆上些许红晕,汗涔涔煞是可怜,爱咬唇,不让咬就用浸透的一双眸瞪他,一边瞪一边蹙着眉,好生惹人。
他看不够。
他,爱不够。
听得多了,晏不归以为他会习以为常,可面对钟黎,他仍然感到愧疚。后悔吗?晏不归不后悔。他只是怪,昔日皎洁如明月的人被他拉进了泥潭,同打滚,同交欢,他怎么那么疼呢。
直到法俞来到了这里。
他跟华音门那名少年吵了起来,出家人吵架,很罕见,还是为南相子,事就热闹了。
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里,法俞道:“当年魔域的事,我寺慧空住持亲眼所见,绝非有假。再者,施主讽钟施主做戏,那小僧请问,施主做了些什么?放到今天,你诽钟施主兀自遁逃,且不论事情真伪,施主便没有遁逃吗?在场的诸位,见了地煞都迎难而上,替生民受过了?”
“既没有,缘何怪罪到钟施主身上。是因他闭口不言,默默受过,还是欺他曾经独自一人去守那魔域出口?”
“你个秃驴知道什么?他弃孩童老叟于不顾是大家亲眼所见。南相子,不对,南相子已经被天霁山除名,他现在叫什么,叫钟离?是吧?终会离开嘛,逃了多正常。”少年倚在墙边,袍不知何时破了一块,裤脚染泥,额角青紫,像是在哪儿磕碰了。
“小僧同你好好说话,”法俞道:“你怎么骂人?”
少年哼了声,说:“你找骂,我成全你。”
围观看戏的天霁山弟子拉过法俞,耳语了少年曾受华音门已故副门主祝磊的恩惠,又指点过一二。
法俞合十道:“祝副门主的事小僧在场,是宗门设计围剿晏施主在先,钟施主为救晏施主而亡,晏施主这才发的狂。施主听小僧一句劝,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下芥蒂得一身畅快。”
“照你的意思,我师父去剿魔头死了活该呗。如此,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宗门议什么,大家被地煞杀了就杀了,都是活该。”少年推开法俞,“念经念憨了,白痴都他妈比你清醒。”
隐身的钟黎:“你说他好好的,跟人家吵架干嘛?”
隐身的晏不归睨过去:“再装。”
赶巧吧,恰好齐言路过这里,法俞合十道:“请问齐施主,余文清余施主现在何处?小僧与他许久不见。”
“师弟他,”齐言叹了声,“地煞袭城,师弟和师伯为护百姓不幸遇难。”
法俞愣愣许久,道了声:“阿弥陀佛。”
钟黎牵上同样僵住的晏不归,转身欲走之际,法俞又道:“不知余施主葬在哪里?代姑娘离世前托我将一支簪带给他。”
“代鸢?”微颤的手从宽袖中抽出一个薄布包,齐言把它展开,里面一方水兰绣帕,角绣的“鸢“字干涸了血迹,齐言说:“师弟亦嘱我将帕子还与代姑娘。”
“地煞来势凶猛,我和寺中僧人离开后没有再回,如果,还能活的话,再圆余施主遗愿。”法俞说完,齐言沉默了一会儿,“说来惭愧,我们退得急,未及给他们......”
“师弟还说叫代姑娘另觅良人,”齐言看着帕,叹道:“造化弄人。”
法俞说:“代姑娘亦让余施主再寻佳人。”
死去的人太多了,遗憾也太多了。
“钟黎,”晏不归微仰起头,眸色湿润地问:“你见不得这些,是吗?”
我有七情六欲,经不得生死,看不了离别。
钟黎说这话时,晏不归只当他打发司衡,说给旁人听的。
弯腰抱起晏不归,像儿时那样,钟黎开虚空门到了曾经试炼的城。城上空乌云密布,他停在后经重建又再次坍塌的房子前,欢快地说:“后悔吗?”
晏不归知道钟黎指的是那次试炼以及后来的面壁,他偏说:“不悔,给你施术不悔,阻你救人不悔,害得尘世至此也不悔。”
钟黎笑了声,抬手拍在晏不归头上,“那你难过什么?”
“没难过。”心疼罢了,心疼里掺杂着很多复杂的情绪,自私、妄为、仗着钟黎爱他蹬鼻子上脸,还有,晏不归几不可闻地说:“恨我吗?钟黎。”
钟黎不知听到没有,他没出声,静上须臾复开虚空门。晏不归没进去,他站外面看钟黎,同钟黎说:“初见时,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答晏不归。你说晏不归啊,那我得改名钟不离,钟莫离也不错。”
钟黎露出抹苦笑,唤道:“崽儿。”
“你看我的眼神和那时一样,钟黎,带我来这里不是宽慰,是嫌我悟得太慢,所以借此告诉我,地煞于你没有影响,天下之大仍然任你而行。和他们在一起,是助我勘破最后一层,对吗?”
城中起了风,晏不归说:“我修断因扼果,钟黎,你知道勘破最后一层意味着什么。”
“无尘,方清,我知道。”虚空门里,钟黎伸出手,“我为你执,我亦知。”
门外的人向后退了步,摇着头,泪越积越多,最后不堪其负的落下颊。晏不归没擦,他哽着声儿,埋怨道:“你说过你只能见我在那个时候哭,你说的。”
钟黎踏出门,“我说的。”
“钟黎。”晏不归哭得愈发凶,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小时候不哭,大了反倒爱哭了。”钟黎抬手拭去泪,拥他到怀里,“再哭我该心疼了。”
“你别这么温柔,钟黎,少爱一点好不好?少爱一点苍生少爱一点我,顾顾自己,求你。”泪水打湿肩头的衣,晏不归在钟黎再度的沉默中明白了。
他家钟黎啊,比他犟多了。
重回九衢,地煞演绎了什么是真正的祸世。它们迅疾在每个街头,每个巷尾,穿身而过带出淋漓的内脏,那些内脏或挂于身体,或散落在地,更有甚者捧在死尸的手里。
血,到处都是。
凄嚎,哀叫,是那么的歇斯底里。
晏不归攥紧了拳,他不要勘破,不要心生怜悯,他在心底唤钟黎,一遍遍地唤。
可钟黎明明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
蹚血河过转角,晏不归在这一刻恨死钟黎了。墙角搭着的难民棚里,方才还在骂骂咧咧的少年跪趴在地上,僵硬了身躯,和试炼中母亲护孩子的姿势一样。
“哥哥。”尸体下的孩童发出声儿。
钟黎屈身抱起她,她伸上去拉哥哥,哥哥被她拉倒了。见到少年失了色的眸,晏不归模糊了视线,他问:“你认识他吗?”
女孩摇摇头。
晏不归落泪道:“你要是点头,多好。”
“阿娘说,好孩子不撒谎。”
同样的眼神晏不归见过很多,还有调皮的、顽劣的、深情的、狠心的......他在修行路上摒弃了他们。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捡了回来。
对视间,他柔声说:“阿娘说得对,好孩子不撒谎。”
晏不归顺女孩圈住脖颈的手看向钟黎,钟黎笑得清浅,打趣道:“别这般看我,你要是不想让我抱,自己抱了去。”
晏不归抱了,他从钟黎手里抱过孩子,动作生硬、死板。
煞横冲而过,带起钟黎垂散的发丝,晏不归望他抬到一半的手,蓦然出声:“陪我走走。”
别开虚空门,再陪我走走,钟黎,再做一会儿只属于我的钟黎,也再让我做一会儿只属于你的晏迟。
钟黎懂他,他们没再说话,过城穿巷,沿道尸骸很多,一具压着一具,地煞形成的面首片刻未停,仿佛不知疲惫。
天霁山的台阶染红了,树木褪了色,整个世界都好安静,静得不闻风声呼啸,静得不闻弟子疾吼。
晏不归在一片静里放下怀抱的孩童,牵上钟黎的手,踏进虚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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