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经雨,松动的砖隙遭人踩中,迸出泥泞的水来,宋岐灵低头看着被浸湿的皂靴,挪了挪脚,颇为嫌恶道:“褚长老似乎管得太宽了些?”
褚岳未能料到她会如此唤自己,面上空了一瞬,而后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褚长老?”
将鞋面多余的泥水抖落,宋岐灵这才抬头看他:“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当如何?师弟他为人坦荡,不像你……”
顿了顿,她轻嗤一声,不再言语。
“师弟?”褚岳眉头微蹙,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便是无咎提到的那位天水顾家的大公子,顾连舟?”
“你倒是打听得十分清楚。”宋岐灵已然没了耐心,抬脚绕过褚岳,往前走去,“若你寻我只为了阻止我,那便请回罢,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只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那人不甘心地追了上来。
心中烦躁,连带着脚步声也觉得聒噪,宋岐灵侧头看去,冷声道:“褚长老请留步。”
脚步声猛然顿住。
“你我之间当真要如此疏离么?”男人不甘心道,却见眼前的徒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心底的郁气翻涌而出,原本清俊出尘的面上霎时布满阴云,隐于宽袍大袖下的手指缓缓攥紧,恍若要将指骨寸寸捏碎。
好,很好。
宋岐灵,你好得很。
-
遭此耽搁,宋岐灵回府时已过了用午食的时辰,甫一进小院,便闻见股浓郁苦涩的药味。
循着气味的源头靠近,只见顾连舟这厮蹲在廊下的矮凳上,正守着泥炉熬煮着什么。
“你身体不适?”她狐疑地将师弟上下打量一番,见其眼底的青黑,眉头微蹙,“昨夜没休息好?”
顾连舟执扇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宋岐灵,心头魔障渐起,又觉呼吸困难。
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岱早上的一番话已深入人心,此刻毫无防备地见到师兄,便不可避免地想到柳医师的叮嘱。
又见师兄面上神情磊落,眼底干净澄澈,便愈发觉得自身狼狈不堪,是个见不得光的‘病患’,顾连舟低声应了句,而后垂下头去,不敢看师兄。
思及昨夜的光景,宋岐灵便觉着她该负责。是以,沉吟片刻,俯身夺过师弟手中的蒲扇,亦跟着蹲下/身来,往里挤了挤,“你哪里就做过这种粗活了,还是我来罢。”
顾连舟看着空空的右手,神色恍惚了一瞬,而后惶然无措道:“师兄,不劳烦你了,不过是熬药,没什么难的。”
宋岐灵“嗯”了声,没有挪地。
盯着泥炉看了会儿,她忍不住道:“这什么药,闻起来都觉着苦。”
顾连舟默了默,斟酌道:“清火气的普通药材而已。”
看了眼廊外潮润的地面,宋岐灵以掌托腮,漫不经心道:“是啊,这天干物燥的,是容易上火。”
顺着师兄的视线向外看去,顾连舟跟着应和道:“是啊……”
二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并未觉得这话有何不对,直待泥炉上的砂锅滚沸,气浪翻涌,宋岐灵才回过神来,伸手便要去握壶柄。
“小心烫。”顾连舟摁住那只手,转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厚实的棉布,覆于壶身,双手捏紧壶柄,将其端放在地面。
只听“咯噔”一声闷响,顾、宋二人盯着地上冒着热气的砂锅壶不发一言。过了许久,顾连舟抬头,撞上一双黑沉的双眸。
“还未用饭罢……”
“师弟,我有话要对你说。”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宋岐灵便笑了,唇角向两侧扬起,露出底下莹然生白的牙齿,“先前在茶馆喝了许多茶,吃了些果子,如今倒不是很饿。”
顾连舟亦跟着笑道:“可该吃还是得吃,若错过了时辰,再补上便是,我托小厨房留了些饭菜,热一热便能吃了。”
他倒是个有心的。
宋岐灵未能料到他做事会如此妥帖,愣怔片刻后点头应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片刻后,顾连舟捧着空药碗,面皱如苦瓜,与桌对面的师兄面面相觑。
“良药苦口利于病。”宋岐灵夹了一筷竹笋炒肉放在口中,见状囫囵道:“稍等。”
待她将饭菜咽下,腾出手来摸向腰间暗袋,摸索许久,掏出一袋油纸包来,放在桌面往前推了推。
“今早在茶舍顺手拿的,饴糖,很甜。”她重新拾起筷子,对付面前的饭菜,头也不抬道:“吃吧。”
顾连舟的目光自桌上的饴糖上扫过,最终落在宋岐灵面上。
拿他当小孩哄的,师兄当属第一人。
“谢谢。”他拿起纸包,取出里头琥珀色的饴糖,掰下一块放进口中。霎时间,一股浓郁的甘甜自舌尖蔓延开来,将原先的苦涩盖过。
竟也不那么难熬了。
“师兄。”他抿着饴糖,抬眼看向宋岐灵,“你先前提起,有话要同我说……”
“唔。”宋岐灵闻言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这才坐直身体看向顾连舟,神情亦认真了许多。
她郑重其事道:“明日便是最后一**比,若顺利的话,你我二人将会见到风息师叔,届时,我便会离开。”
“离开?”顾连舟眉梢微抬,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去哪儿?为何这般着急?”
“是仓促了些。”宋岐灵挠了挠头,无奈道:“如你所见,天机门的人已到了南城,师父亦找到了我,若我不先行离开,只怕会受人掣肘,到那时我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至于去哪儿,暂时我还没想好。”她笑道:“约莫是继续南行,游走江湖。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嘛。”
见师兄正经与嬉笑参半的模样,顾连舟心中更是慌乱。
他并非未与人分别过,先前他偷偷离家便走得决绝,心无半点留恋,竟从不知与人分别会这般令人难受。
几个鼻息间,只觉胸口愈发郁涨,好似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直教他说不出话来。
见他久久未说话,宋岐灵只当他听傻了眼,忍不住道:“虽说眼下说这个有些扫兴,不过当初我们已约定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到师叔面前,我的任务便算完成,那酬金……”
她清了清嗓子,道:“不知还作数么?”
顾连舟垂眸看向桌面用油纸包起的饴糖,忽然觉得舌根泛起草药的苦味,一时喉头干涩得紧,连带着声音都沙哑了许多,“自然作数,百两黄金并不好随身携带,不若分作几张银票和些许碎银,倒是方便师兄路上花销。”
“好啊,你说了算。”见酬金有了着落,宋岐灵才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的苦难不算白遭,一颗心亦跟着雀跃起来,“山高路远,终有再会时,师弟,莫要挂怀。”
“怎的说的像你今日就要离开似的?”顾连舟有些气恼,却是笑着说道:“若是我言而无信,不付酬金,师兄该当如何?莫不是就不走了?”
如若这般,他倒是真不愿兑现承诺。
心中如此想着,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闻言,宋岐灵渐渐敛去笑意,看着自家师弟眼下的一片青黑,轻声道:“师弟,我信你。”
屋里静了许久。
漫长得好似过了三秋,顾连舟终于轻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来:“师兄,明日用过晚饭再走罢。”
-
鸡鸣破晓,又换新日。
大比的擂台设在南城西郊人烟稀少处,宋岐灵等人随慕容家车马一同前行,隔着车帘便见前方人头攒动,一片热闹。
除去参比的江湖侠士、宗门弟子,挤在路旁的多是前来围观的闲散百姓,以及做些小买卖的贩夫走卒。
下车随慕容家主往高台处走去,便见擂台前设有几排红木圈椅,正是给东家预留的位置。
因沾了俞七的光,宋岐灵一众坐在前排,环顾四周,便见其余天水世家的贵客随着路引纷纷落座。
而褚岳和无咎师兄赫然列在其中。
心中异样,宋岐灵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怔。今日她便要离开,还望不要再生出旁的事端才好。
钟鸣九响,天地肃清。随着慕容枭的一声令下,大比正式拉开帷幕。
因着最后一轮的缘故,留下的皆是人中翘楚,是以,不论是近身肉/搏还是机关术比拼,场面十分精彩。
直待有人叫出“聂风息”三字,台下数道目光齐齐往台上看去。
顾连舟置于双膝的手缓缓收紧,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走上擂台之人。
师父。
许久未见,他的头发俱已花白,脊背却一如从前那般挺得笔直,但见他单手背于身后,脚步轻点,转瞬间便掠至台心。
宋岐灵亦觉呼吸困难。
隔了许多年,她终于见到了聂师叔。与先前在顾连舟梦境中所见不同,师叔虽面含风霜,眉宇间却气势十足,步履稳健,倒不像那命数将尽之人。
“无门派,傀儡术师——聂风息,对阵绝命谷,蛊师——血蚕子!”
话音落下,底下一片哗然。
“两个控制系怎么对打?”
“就看那下蛊的手快不快了。”
“我先前可见过这傀儡师的手段,可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抗的。”
“可他的对手可是绝命谷之人啊,江湖中谁人不知绝命谷出手必取人命的威名?我可听说了,这次大比,所有的参比人员都签订了生死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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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痴女怨(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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