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像雪地深处悄然绽开的冰花。
倘若前方真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待,那么死亡,似乎也变成了一场值得期待的盛大归程。
身体内部正升起一种奇异的暖意,起初只是微温,渐渐变得滚烫,像有岩浆在血脉里缓慢流淌。
这热度灼得我有些难耐,手指颤抖着,费力地解开了颈间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仿佛这样就能透进一丝凉风,缓解这由内而外的炽热。
安晚……她曾明确地说过她爱我吗?记忆像被水浸过的画卷,有些色彩模糊了。
仔细回想,那三个字,她似乎从未清晰而正式地对我吐露。可是,这还重要吗?不,不重要了。
我已经像一株依附于大树的藤蔓,从根系到叶尖,都离不开她了。
她早已不是生命中的过客,而是像那些蔷薇的藤蔓,带着细小的刺与极致的美,深深地缠绕进我的骨骼,盘踞在我灵魂最幽深的殿堂,四壁皆是她刻下的、无法磨灭的名字。
这隐秘的烙印,其实有一处可见的证明。
在我左侧腰际的肌肤上,纹着一朵蔷薇。它开得极艳,花瓣舒展,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现实的蔷薇会随四季枯荣,但心中的这一朵,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人,将永开不败。
她永远在那里,在春风十里处,在花开似锦时,静静地等待着我。
我的身体,注定要在这尘世漫长的岁月里腐烂、消融,最终化为乌有。百年之后,不会有人再记得曾有一个叫张兮的人,如何在这世间爱过、痛过、存在过。
但我的灵魂,将挣脱这具沉重的躯壳,永远栖息于那片春和景明之地。
那里,我的爱人,我的安晚,依旧娇艳如昔,而我,将化作一缕常青的藤,伴她亭亭,永不分离。
在那里,我们将不会再分离。我会为她念许多许多的情诗,那些在今生未能说出口的缱绻字句,将一一献于她的耳畔。
到那时,她雪白的脸颊,定会泛起朝霞般动人的红晕。
我会折下最柔软的柳枝,为她编织一个美丽的冠冕;她会摘下最繁盛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鬓边。
我们就那样依偎着,从繁星悄然褪色的黎明,一直到月亮悄然攀上枝头的夜晚,时光流逝,而我们永恒。
当轻捷的燕子剪开湛蓝的天幕时,我们便一同牵着风筝的线,看那纸鸢扶摇直上,与飞鸟并肩。
当流云如丝带般缠绕着远山的青翠时,我们便一起哼唱起欢快的、没有歌词的歌谣。
当明月的清辉路过那扇记忆中的碧窗时,我们便靠在一起,细数那些泛黄的、属于“当年”的趣事。
那时的燕子,是我们的旧相识;那时的云彩,是我们的那时友;那时的明月,便是照亮我们重逢的客。
而我们,仿佛还是当年那两个坐在蔷薇花影里的少年与少女,时光未曾在我们心上留下任何改变的痕迹。
等春天悄然离去,秋意染黄树叶,蝉鸣声声,织成夏末的催眠曲时,我们便紧紧靠在一起,做一个长长的、甜美的梦。
直到下一个春天来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燕子会携着熟悉的春风,又一次飞过蓝天;云彩会伴着我们的颂歌,又一次绕过青山;明月会邀请漫天的繁星,又一次经过那扇碧窗。
而我们,便会从沉睡中欣然苏醒,相视而笑,然后手牵着手,向着时间的尽头,从容走去。
或许,连象征着我们爱情的蔷薇,有一天在那个世界里也会凋谢。但永不改变的,是深植于心的情谊,是超越形体的眷恋。
我曾问过安晚,如果有来世,她想成为什么。她望着天空,想了想,说:“风、雨、或者雪……反正,不想再做人了。” 她说做人太累,有太多的不得已。
那时我是怎么回应的?我说,如果你是风,那我就是一串挂在檐下的铃铛。无论你何时想起我,只要来到我的檐下,轻轻拂过,我便会为你叮咚作响,唱好多好多动听的歌,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你。
如果你是雨,那我就是一枚蛰伏在泥土里的春笋。你的每一滴甘霖,都是滋养我的源泉。我因你而破土,因你而生长,你赐予我全部的生命、爱与灵性。
如果你是雪,那我便是那株临窗而立的梅树,每一根虬枝,每一丝花蕊,都深深地含着你,拥抱你。我要用整个冬天的绽放,来芬芳你的梦境,诉说不尽的、因你而生的欢喜。
安晚当时笑着说我太肉麻。我想告诉她,这不是肉麻,这只是因为我太爱她,爱到愿意将整个灵魂都交付,与她的来世签订契约。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化作一个羞涩而无奈的笑容。
若说此刻,我还有什么后悔的事,那便是不曾亲手为她折下一枝带着晨露的、最鲜妍的蔷薇,递到她手中,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送你,我的蔷薇。”
我的爱人啊,我的薛安晚,请你一定要带着我全部的爱与希望,勇敢地活下去,替我去看那些我再也无法亲眼见到的、年复一年的蔷薇花开。
最后,我的安晚啊,请你,好好地读一读我留下的这些短小的、笨拙的自白诗吧。
它们是我破碎心湖里打捞起的珍珠,是我灵魂燃烧后余下的灰烬。就当这是我留给你,唯一也是全部的东西了。
意识,正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抽离,像潮水缓缓退去。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唯有自己的心跳,沉重而缓慢。
然而,在这片混沌的寂静里,我好像……听见了安晚的声音。
她在叫我的名字,那么清晰,那么急切。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再看一看她,哪怕只是幻影。可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
兴许,是我太想她而产生的幻觉吧。人濒死之时,总会产生一些美好的幻听,不是吗?
仔细回想,原来,我与安晚,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未曾相见了。
这三个月里,轻燕依旧无数次飞过蓝天,流云依旧无数次绕过青山,明月依旧无数次经过那扇我们共同凭倚过的碧窗。
一切如常,唯有我,在这看似不变的轮回里,无数次地濒临崩溃,在思念的深渊里挣扎。
我好累,真的累了。我不想再这样死寂地、毫无生气地活下去了。
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去成为风,成为雨,成为雪,成为那个世界里,能与她相伴的铃铛、春笋与南窗梅。我要去成为,真正的、完整的我自己。
我深信,在许多年之后的某一个三月,当春风再次变得温柔,蔷薇初绽第一抹绯红时,我将会与我的安晚,重逢在那片绚烂的花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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