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浸在黏稠的蜜糖里,被拉得绵长而安静。
春意阑珊,学院里那几株老桃树已然谢尽了芳菲,生出毛茸茸的青果,而溪岸边的蔷薇,却迎来了最秾丽的时节。
重重叠叠的绯红与粉白,几乎要将那白石亭子淹没,风过时,花瓣簌簌而落,在清澈的溪水上铺开一层柔软的锦缎。
我依旧每日从那条溪边走过,看金色的鲤鱼在落花间穿梭,鳞片偶尔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安晚也依旧在我身侧,或挽着我的手臂,轻声说着班里新近的趣闻,或只是安静地并肩而行,听溪水潺潺,鸟鸣啾啾。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自图书馆那日后,那名为“芸姨”的阴影,便似一缕游丝,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我心间。
它并不时时作祟,却总在安晚偶尔失神望向窗外时,在她接起某些电话刻意放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嗓音里,悄然浮现。
我什么也没有问。仿佛只要不触碰,那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便不会撞碎我们这叶看似安稳的舟。
这日午后,我们又在石亭里消磨时光。阳光被繁密的藤蔓与花叶筛过,落在身上,只余下暖融融的惬意。
安晚靠着亭柱,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诗集,却并未翻阅,目光落在溪面漂浮的蔷薇花瓣上,有些怔忡。
阳光描摹着她精致的侧脸,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阴影里,似乎藏着说不清的心事。
我坐在她身旁,膝上摊着一本笔记,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许久未曾落下。
鼻尖萦绕着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花香,混合着安晚身上那惯有的、清甜的草木气息。
这本该是无比安宁的一刻,我却无端地觉得心慌,仿佛这过分的静好,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假象。
她的手机,就放在我们之间的石凳上,屏幕朝下,沉默着。
忽然,那屏幕亮了起来,嗡地震动了一下。虽隔着桌面,那震动却像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
安晚似乎也被惊动,回神,视线落在那手机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并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它,仿佛那是什么令人厌烦却又无法摆脱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震动停了。屏幕暗下去。
亭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穿过花叶的簌簌声。先前那片刻的宁馨,却仿佛被这小小的插曲打碎,再也拼凑不回来了。
“兮兮,”安晚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飘忽的意味,“你说,如果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或者……明知道会带来麻烦,却还是不得不去做,是因为什么呢?”
我的心微微一沉。她终究,还是被那通信息扰乱了心绪。
我放下笔,转过头看她。她依旧望着溪水,没有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我斟酌着词句,声音也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一刻她难得的袒露,“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或者……是因为心里,有更想要守护的东西吧。”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什么欢愉,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不知是对谁。“守护……有时候,守护一样东西,或许会弄脏自己的手呢。”
这话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弄脏手?什么样的守护,会用到这样的词?
她还欲再说,手机却又不依不饶地再次亮起,震动起来。
这一次,她像是终于耗尽了耐心,猛地伸手抓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依旧是那串没有名字的号码。
安晚的指尖用力划过接听键,却没有立刻放到耳边,而是站起身,快步走出了亭子,沿着溪岸向下游走去。
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蔷薇花枝在她身后摇曳,拂过她的肩头。
她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语气有些急促,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不耐与恳求的意味。
那身影在繁花掩映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倔强。
一种无力的感觉攫住了我。我就在她身边,离她这样近,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
我能看见她的烦忧,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却触摸不到那烦忧的根源,也无法为她分担一丝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来了。脸上的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倦意。
“没事吧?”我轻声问。
“没事,”她摇摇头,重新在我身边坐下,扯出一个惯常的、明快的笑容,“家里的一点琐事,啰嗦得很。”
她没有再提刚才那个关于“守护”与“弄脏手”的话题,仿佛那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呓语。她拿起那本诗集,随意地翻动着,指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醇厚,像融化的蜜糖,将整个蔷薇花丛染得愈发秾艳,近乎凄厉。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光与影在亭内缓慢移动,直至暮色四合。
晚上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我放下书包,走过去,倚在门框上看她。
母亲背对着我,正在切一块豆腐,动作熟练而轻柔。
灯光下,她耳垂上那对素净的银饰闪着微光。我忽然想起安晚的话,心里那根刺又隐隐作痛起来。
“妈,”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你以前……在深圳的时候,苦不苦?”
母亲切菜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补充道:“那时候,大家都一样。”
“那……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人,或者事?”我试探着,心微微提起。
这一次,母亲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锅里煮着汤,咕嘟咕嘟地响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影。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溜走的晚风。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终于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疲惫,“记不清了。”
她转过身,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向餐桌,目光掠过我的脸,很快又移开。“洗手吃饭吧。”
我看着她走向餐桌的背影,那句“记不清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落在我心里。她记得的。
她一定记得那些共同的、或许并不光彩的岁月。只是,她选择将它们埋藏起来,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
而我,站在这道墙外,看着墙内投射出的、属于安晚的摇曳影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安。
那来自往事的幽灵,似乎正穿着名为“现实”的衣裳,一步一步,朝着我和安晚,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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