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不过半日路程,可车窗外的景致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离开上海时的钢筋水泥、汽笛轰鸣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绿树茵茵,连风里都裹着草木的清香,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啼。
夏千靠在车窗上,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玻璃,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色比上车时又苍白了几分。
锦舒禾坐在对面,见状立刻从帆布包里掏出折叠的棉毯,不由分说地搭在夏千肩上:“早让你多穿件衣裳,偏不听。”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生硬,手却细心地把棉毯边角掖好,指尖不经意蹭到夏千的手背,只觉一片冰凉,眉头又皱紧了些。
下了火车,两人顺着人流往站外走,远远就望见站台出口处贴着“夫子庙方向”的木牌,红底黑字衬着身后往来的黄包车,倒有几分南京城特有的烟火气。夏千刚走了几步,就觉得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呼吸也变得急促。锦舒禾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她借力站稳。
“亏我来了,要是我不来,还不知道你能怎么办事。”锦舒禾嘴上说着抱怨的话,脚步却放慢了许多,特意选了树荫多的路往客栈走——沿途能瞥见夫子庙方向飞翘的檐角,覆着青灰瓦,檐下还挂着褪色的红灯笼,“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好,还想着来寻找灵石碎片。”
夏千靠在她身上,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隐约能看见夫子庙前攒动的人影,听着远处传来的糖画叫卖声,忍不住轻轻笑了:“是啊,这不多亏你来啦。之前还说来了要尝尝南京的特色——夫子庙的糖粥藕、莲湖糕团店的赤豆元宵,现在看来,走都走不了几步,怕是只能闻闻味儿了。”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没什么委屈,反而透着点自嘲的温柔。
两人沿着贡院西街往巷子里走,避开了夫子庙主街的喧闹,在一家挂着“晚香驿”木牌的小客栈前停了脚。掌柜是个和气的南京老人,手里还摇着蒲扇,见夏千虚弱,特意给她们留了二楼朝南的房间:“这房好,推开窗就能看见夫子庙的后墙,早上还能听见巷口卖活珠子的吆喝,晒得到太阳,对身子好。”
进了房间,锦舒禾先把窗户打开通风——风里果然混着夫子庙方向飘来的桂花香,还夹着几分糖炒栗子的甜香。她又烧了壶热水倒在搪瓷杯里,递到夏千手边:“先喝口热水暖暖,我去楼下问问有没有粥,顺便看看能不能买份夫子庙的桂花糖芋苗,给你润润嗓子。”等她端着一碗温热的青菜粥和一小碗琥珀色的糖芋苗上来时,夏千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连睡梦里都在忍着不适。
半夜,窗外的槐树叶被微风拂得沙沙响,夏千忽然醒了。她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锦舒禾靠在门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她白天搭在肩上的棉毯,显然是在守着她。夏千轻轻坐起身,没敢惊动她,只望着锦舒禾的侧脸发呆——这人总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却总在细节处透着关心。在火车站遇到扒手时,自己受伤,是她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刚才在客栈楼梯上,她自己拎着沉重的行李,却还不忘扶着差点打滑的自己。可明明初见时,她对自己的敌意那么重,像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正想着,锦舒禾忽然醒了,对上夏千的目光,倒也没惊讶,只是站起身走过来:“不睡了吗?”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月亮还挂在树梢,“离天亮还早,不再躺会儿?”
“睡不着了,咱聊聊天吧。”夏千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夫子庙方向飘来的淡淡桂花香,吹散了几分睡意。锦舒禾也跟着走过来,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巷子里昏黄的马灯光晕——偶尔有从夫子庙晚归的游人经过,说着笑着往远处去,一时没人说话。
还是夏千先打破了沉默,她将手背在身后,侧头看着锦舒禾:“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吵了,当时你对我好像敌意很大。”她其实想问了很久,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锦舒禾沉默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的木纹——那是她刚摸到的,此刻正借着月光感受着木质的纹路,才缓缓开口:“大小姐,留洋,怎么看都像是会被娇生惯养、蛮不讲理的那一种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之前在上海的码头,我见过不少留洋回来的小姐,要么对着下人颐指气使,要么觉得什么都不如国外的好,连买个东西都要摆半天架子。那天见你穿着洋装,说话带着点西式的礼貌,下意识就觉得你也是那样的人,想着还是离远点好,省得惹麻烦。”
夏千愣了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忍不住低笑出声。月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银辉,连带着咳嗽声都轻了几分:“原来你是怕我难伺候?我在英国读书时,连壁炉灰都得自己扫,寒冬里冻得手生冻疮,哪有什么娇生惯养的架子,连房租都要自己打工赚,冬天没钱买煤,只能裹着毯子写作业。”她转头看着锦舒禾,眼里满是坦诚,“不过也难怪,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确实没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
锦舒禾靠在窗框上,指尖捏着袖口那枚小巧的玉扣——是锦家老太太去年生辰送她的,青白色的玉上刻着细巧的“舒”字,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是她在锦家唯一敢贴身带的东西。此刻玉扣贴着掌心,温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神,她望着巷口那盏挂在“晚香驿”门檐下的马灯,昏黄的光团里飞着几只夜虫,声音比夜风还轻:“我没遇过几个留洋的小姐,只在锦家的宴会上见过些。”
夏千挑了挑眉,拉过窗边的藤椅坐下,身上的薄毯滑落一角也没察觉——她知道锦舒禾寄人篱下,却从没听过她细说锦家的事。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偶尔有从夫子庙收摊的糖画艺人踩着石板路经过,车铃“叮铃”一声,又很快消失在巷尾,只留下车轮碾过石子的细碎声响,衬得客栈里愈发安静。
“前年锦家办寿宴,请了不少达官贵人,有位留洋回来的小姐跟着父亲来赴宴。”锦舒禾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秦淮河方向,像是透过夜色看见两年前那场喧闹的宴会,“她穿了身奶白色的洋装,戴着珍珠项链,见我在廊下给花盆浇水,就指着我手里的铜壶笑,说‘下人用的东西就是粗笨’。我没理她,她倒过来推我,把水壶里的水全洒在了我刚浆洗好的衣裳上——那是老太太特意让裁缝给我做的,我只敢在重要日子穿。”
夏千的指尖顿住,指腹蹭过窗棂上的雕花凹槽——她终于明白,初见时锦舒禾看她的眼神,不是针对她这个人,而是落在了“留洋小姐”这个标签上。那眼神里的警惕与不屑,哪里是对陌生人的防备,分明是在锦家看人脸色久了,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保护。夜风卷着槐树叶的清香飘进来,带着几分凉意,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轻声道:“我跟她不一样。”
“后来我知道了。”锦舒禾转过身,月光照亮她眼底的歉意——这是她第一次在夏千面前露出自责的神色,连耳尖都泛着浅红,“在来南京的火车站,你为了护着那个被偷钱的老妇人,竟然敢和那扒手打在一起,也没打过,手心还被磨破了都没喊疼,我就知道不一样了。那天你穿的也是洋装,却一点没嫌弃老妇人手里沾着泥的布包。”
夏千愣了愣,本来就逞英雄没打过,现在还说出来不禁有些许尴尬。那时她刚从火车上下来,就看见一个穿短打的男人抢了老妇人装着救命钱的布包,下意识就追了上去。直到锦舒禾出手才夺过了布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被磨出了血。那时她还以为锦舒禾是嫌她多管闲事,没承想对方竟把这件事记到了现在,连她当时蹲下来给老妇人擦眼泪的动作都记得清。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跟你吵。”锦舒禾走到藤椅旁,弯腰捡起滑落的薄毯,轻轻搭在夏千肩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肩头时,又飞快收了回去,像是怕自己的动作唐突了对方,更怕勾起自己在锦家“谨小慎微”的习惯,“在锦家待久了,总怕说错话、做错事。父亲,母亲虽没苛待我,反而却像亲女儿照顾我,可下人们的眼神、闲话,听多了就学会了先把刺露出来。上次跟你吵,也是怕你跟那些人一样,只是一时新鲜跟我同行,转头就把我当麻烦丢开。”
夏千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觉得心疼——明明是该被捧在手心的年纪,却要在别人家里察言观色,连跟人相处都要带着一层防备。她抬手按住锦舒禾正要收回的手腕,指尖触到对方腕间一道浅疤:那疤痕不长,却深,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出来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褐色印记,一看就是旧伤。“这疤……是怎么弄的?”
锦舒禾的身体僵了一下,抽回手时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碰疼病弱的夏千,也怕暴露自己不愿提起的过往。她重新靠回窗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玉扣,声音低了些:“去年帮母亲整理旧首饰,不小心碰掉了一只玉簪。簪子摔断了,太太没说什么,可管家的女儿故意把碎簪尖扔在我手背上,说‘下人手笨,就该受点教训’。后来还是老太太给了我药膏,才没让疤长得太明显。”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夏千已经懂了——在锦家再安稳,终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连受了委屈都只能偷偷咽下去。夏千想起这一路锦舒禾总把最好的房间让给她,想起她每次吃饭都先把荤菜夹到自己碗里,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起身走到锦舒禾身边,抬手轻轻抱了抱她的胳膊——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十足的真诚,“以后有我呢。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也不用再把话憋在心里,我会一直跟你一起。”
锦舒禾侧过头,月光下,夏千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明明自己还病得需要人扶,连走三步都要喘口气,却偏偏要说出保护别人的话,连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忽然笑了,是认识以来最轻松的一次笑,连嘴角的弧度都软了下来,不像平时那样带着防备:“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再说吧。昨天路过夫子庙旁的明孝陵石像路,你差点晕倒在石象生旁边,吓得我以为要扛着你回客栈——就你那点力气,连我半个人都扛不动,还说要护着我。”
夏千被她说得脸一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小声反驳:“那不是没站稳嘛……对了,我在上海看到一家卖桂花糖糕的摊子,老板娘说这是拿蜂糖和桂花做的,想着你可能没吃过,就买了一块,藏在荷包里忘了给你。”她说着,从随身的青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用棉纸包着的东西,递到锦舒禾面前——棉纸还带着余温,隐约能闻到桂花的甜香,是她特意让老板娘多放了些糖,现在她想让锦舒禾尝点不用看别人脸色的甜。
锦舒禾接过棉纸,指尖触到温热的触感时,忽然愣了愣。她打开一看,是切成小块的糖糕,裹着晶莹的糖霜,每一块都切得方方正正,显然是用心挑过的——里面都没留一点树枝残渣。她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桂花的香气顺着喉咙往下滑,忽然想起去年母亲给她做的那碗莲子羹,也是这样的甜,但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愧疚;而夏千给的甜,是坦坦荡荡的在意。
“好吃吗?”夏千凑过来问,眼里满是期待,像个等着被夸的孩子,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嗯。”锦舒禾点头,又捏起一块递到夏千嘴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下唇,两人都愣了一下,又飞快移开目光——锦舒禾的耳尖瞬间红透,连脖子都泛着浅粉,“你也吃,补补力气。你昨天没怎么吃饭,再不吃点,明天连地图画的、靠近夫子庙的灵石碎片位置都走不到。”
夏千张口接住,甜香在嘴里化开时,忽然觉得身体的疲惫都轻了些。两人就着月光,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桂花糖糕,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甜意。棉纸很快空了,锦舒禾看着手里的空纸,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深褐色的小瓷瓶——瓶身是她去年跟着锦家的花匠学烧的,上面画着简单的桂花图案,是她偷偷藏起来的私物。她倒出两粒褐色的药丸递给夏千:“这是母亲给我的固本丸,用当归、黄芪熬的,睡前吃两粒能补气血。我一直没舍得吃,你身子弱,你吃。”
“我吃了…没用,这是诅…”夏千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什么诅咒不诅咒的,不要老说一些这样的话。”
夏千没招了,接过药丸,就着桌上的温水咽下。药丸入口微苦,却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混着桂花的甜意,像是锦舒禾身上常有的味道——不是锦家香粉的浓郁,是她偷偷晒的草药、悄悄绣的帕子,还有此刻坦露的真心,闻着就让人安心。她回到床上躺下,锦舒禾帮她掖好被角,又走回门边坐下,却没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脊背,反而放松了些,靠在门板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攥着那只空了的棉纸,像是要把这点甜意攥紧些。
“锦舒禾,”夏千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服过药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你说明天去找灵石碎片,能找到吗?我看地图标注的位置好像在夫子庙旁的芥子园里,昨天还专门翻了游记,说那园子里的茶亭能喝到碧螺春,还能听人弹琵琶。”
锦舒禾睁开眼,望向床上的人——月光下,夏千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轻轻垂着,呼吸也比白天平稳了些,脸色似乎也红润了一点。她轻声道:“明天去了就知道了。我白天在客栈问过掌柜,他说秦淮河上有艘叫‘听波舫’的茶座,离夫子庙码头不远,老板是苏州人,琵琶弹得极好。明天我们早点去,先去芥子园找碎片,要是顺利,傍晚还能去夫子庙码头坐游船,既能喝茶,又能看河景。”
夏千“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却没立刻睡着。锦舒禾见夏千还没入睡,又说道:“到时候找到灵石碎片,我还带你去夫子庙吃莲湖糕团店的赤豆元宵,再买串糖画,就当是庆祝。”
“好啊!”夏千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雀跃,连带着呼吸都轻快了些。
她能听到锦舒禾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桂花香,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远处夫子庙的夜灯还没完全熄灭,昏黄的光透过窗缝映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她忽然觉得,就算身体再虚弱,就算前路有再多未知,只要身边有锦舒禾,好像就没什么好怕的——就像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熟悉的角落,在冰冷的夜里握住了温暖的手,连梦里都少了许多慌张。
天快亮时,锦舒禾忽然睁开眼——窗外泛起了浅青色的微光,巷子里传来了第一声卖豆浆的吆喝,还夹杂着夫子庙早点摊炸油条的香气。她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窗帘,望着远处秦淮河方向泛起的晨雾,还有夫子庙飞檐上渐渐亮起来的晨光,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今天天气很好,应该能让夏千好好看看南京的晨光,也希望能顺利找到灵石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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