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风波与三皇子“青睐”的余韵尚未在国公府散去,一道来自宫中的懿旨,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再次搅动了谢镜芙本就不平静的生活。
召她入宫的,是毓秀宫的主位,时年二十五岁的贵妃——江韫烟。
贵妃出身清贵,乃已故太傅江阁老幼女,更是谢镜芙青梅竹马江临风的嫡亲小姑姑。她性情温婉沉静,入宫多年,虽不算得陛下盛宠,却因其端庄贤淑、处事公允,颇得其他妃嫔敬重,在宫中地位稳固。更重要的是,她是看着谢镜芙和江临风一起长大的,对谢镜芙这个性子跳脱、不似寻常闺秀的姑娘,有着一份超越身份的真切喜爱,甚至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谢镜芙对这位贵妃娘娘,也存着几分亲近和感激。在她因“不守规矩”被周氏和父亲责罚时,贵妃曾不止一次为她说过话,甚至借赏赐之名,给她送过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解闷。
接到懿旨,谢镜芙不敢怠慢,精心梳妆。她依旧选了一身略显利落的云锦宫装,颜色是明丽的绯红,衬得她肤白如雪,明艳照人。考虑到贵妃娘娘素喜清雅,她特意让沈棠为她调制了一种新的香露,以清雅的兰草为主调,辅以几缕若有似无的梅香,名为“空谷幽兰”,取其清远幽静之意。
“沈棠,今日你随我入宫。”谢镜芙对着镜子整理着衣襟,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贵妃娘娘问起香料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回话吧?”
沈棠心头一凛,连忙垂首:“奴婢明白。奴婢只是略懂皮毛,全赖大小姐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嗯。”谢镜芙满意地点点头,“机灵点。宫里不比府中,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她虽骄纵,但并非不知分寸。
马车驶入巍峨的宫门,穿过长长的宫道,最终在毓秀宫前停下。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处处透着皇家的威严与肃穆。沈棠跟在谢镜芙身后,感受着这无处不在的庄重压抑的气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毓秀宫内,陈设典雅,不尚奢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显得格外沉静。宫女引着谢镜芙和沈棠进入正殿。
殿内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的丽人。她云鬓轻挽,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眉目如画,气质温婉沉静,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内敛,正是贵妃江韫烟。她手中正拿着一卷书,见谢镜芙进来,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芙儿来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臣女谢镜芙,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谢镜芙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姿态比在府中收敛了许多,但眉眼间的明媚依旧。
“快起来,到本宫身边来坐。”贵妃笑着招手,语气亲切。她的目光随即落在谢镜芙身后垂首跪拜的沈棠身上,带着一丝打量,“这位是?”
“回娘娘,这是臣女院里的丫鬟,名唤沈棠。”谢镜芙连忙解释,“臣女今日用的香露,便是她帮着调制的。”
“哦?”贵妃眼中掠过一丝兴味,温声道,“都起来吧。”
“谢娘娘。”沈棠和素秋这才起身,依旧垂首肃立在一旁。
谢镜芙依言坐到贵妃下首的绣墩上。贵妃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道:“嗯,气色不错。听说前几日在李侍郎家的诗会上,芙儿可是大放异彩,连无为道长都赞你天赋灵性,在香道上造诣匪浅?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本宫记得你从前对这些风雅之事,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这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
贵妃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打趣和亲近,并无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充满了好奇。
谢镜芙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娘娘快别取笑臣女了!臣女哪有那本事!不过是……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又凑巧运气好罢了!那日辨香,多亏了……”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沈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接说是丫鬟的功劳,似乎也不妥。
贵妃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她这一瞥,目光再次转向沈棠,笑容温和:“看来,芙儿身边是得了高人指点啊?”
谢镜芙连忙回礼,示意沈棠,“多亏了这个丫头的提示。”
沈棠连忙上前一步,再次福身,声音恭谨卑微:“奴婢不敢当‘提示’二字。奴婢只是……只是自幼嗅觉比旁人灵敏些,认得些乡野花草。那日诗会,大小姐福至心灵,奴婢不过是在旁……略提了提香料的名称和大概产地,大小姐便立刻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实在……是大小姐天资聪颖,奴婢不敢居功。”
她将功劳依旧牢牢扣在谢镜芙头上,态度谦卑至极。
“嗅觉灵敏,认得花草……”贵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沈棠低眉顺眼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她正要再问些什么,殿外传来宫女的通报声:
“启禀娘娘,凌学士到了,正在殿外候着,给五公主送今日的习字功课。”
“快请。”贵妃收回目光,温声道。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俊,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股书卷沉淀的沉静与睿智。他手中捧着一卷书册,姿态从容,行走间袍袖轻扬,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仪。
正是当今陛下钦点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亦是诸位年幼皇子公主的启蒙老师——凌思邈。
“微臣凌思邈,参见贵妃娘娘。”凌思邈的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凌学士不必多礼。”贵妃含笑抬手,“可是瑜儿的功课?”
“正是。”凌思邈将书册奉上,目光温和地掠过殿内,在谢镜芙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谢小姐也在。”
谢镜芙在看到凌思邈进来的瞬间,脊背就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脸上那点面对贵妃时的轻松也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尊敬、拘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的复杂神情。她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福身:“凌先生安好。”
“谢小姐安好。”凌思邈回礼,语气温和,目光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清明,仿佛能轻易看穿谢镜芙那点强装的镇定。
沈棠垂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凌学士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场。温和,却深不可测。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看似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浩瀚星辰,让人不敢直视。难怪大小姐如此敬畏。
“凌学士来得正好。”贵妃笑着打破这微妙的氛围,“本宫正和芙儿说起她前日诗会辨香的事,连无为道长都赞她天赋灵性呢!本宫还在打趣她,怎么突然就开了窍。”
凌思邈闻言,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赞许,目光再次落在谢镜芙身上:“哦?谢小姐竟有如此造诣?看来微臣从前还是小觑了谢小姐的才情。”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但那份“小觑”二字,却让谢镜芙的脸颊更红了几分,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娘娘谬赞,凌先生折煞臣女了。”谢镜芙的声音细若蚊呐。
凌思邈的目光却并未在谢镜芙身上停留太久,他温润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垂首肃立在谢镜芙身后的沈棠,在那张过分苍白怯懦的脸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香道一途,讲究天分与灵性,更需心静神凝。谢小姐能有此感悟,亦是难得。”凌思邈的声音平和,带着师长般的勉励,“只是,香之一道,终究是怡情养性之物,莫要因此荒废了根本学业才好。”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是,臣女谨记先生教诲。”谢镜芙连忙应道,如同在学堂被先生点名一般。
这时,内殿传来孩童清脆的笑闹声。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手拉着手跑了进来。男孩约莫五六岁,穿着杏黄的小袍子,虎头虎脑;女孩稍小,穿着粉嫩的襦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玉雪可爱。正是养在贵妃膝下的五皇子萧承瑜和小公主萧明玉。
“母妃!母妃!凌先生!”两个孩子欢快地叫着,扑到贵妃身边。
贵妃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宠溺的笑容,伸手揽住两个孩子:“瑜儿,玉儿,慢些跑。”她看向凌思邈,“凌学士,瑜儿今日的功课可还用心?”
凌思邈看着依偎在贵妃身边的两个孩子,温润的眼中也染上暖意:“五殿下天资聪颖,今日习字颇有进益。”他蹲下身,将书册递给小皇子,“殿下,这是今日的功课,明日微臣再来检查。”
小皇子萧承瑜接过书册,奶声奶气地道:“谢先生!瑜儿会好好写的!”
“凌先生,玉儿也要习字!”小公主萧明玉仰着小脸,不甘示弱。
“好,公主殿下也聪慧。”凌思邈温和地笑着,轻轻摸了摸小公主的发顶。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谢镜芙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些。她知道,贵妃娘娘虽无亲生子女,但将五皇子和明玉公主视如己出,照顾得极好。在这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份舐犊之情,实属不易。
凌思邈并未久留,交代完功课,又温和地勉励了五皇子几句,便向贵妃告退。
“凌学士慢走。”贵妃含笑颔首。
凌思邈躬身行礼,目光再次掠过殿内众人,在沈棠身上那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停留,如同蜻蜓点水。随即,他转身,青色的身影从容地消失在殿门外。
随着凌思邈的离开,殿内那无形的、令人微窒的压力仿佛也随之消散。谢镜芙偷偷松了口气。
贵妃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怎么?还是这么怕凌学士?他性子最是温和不过了。”
谢镜芙讪讪一笑:“凌先生学识渊博,气度……令人敬畏。”她实在不敢说,每次见到凌思邈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都有种被看穿所有小心思的窘迫感。
贵妃笑了笑,不再打趣她,转而将话题引回香料上,又细细问了沈棠一些关于“空谷幽兰”香露的调配想法,言语间多有赞许。沈棠依旧应对谨慎,谦卑有礼,只说自己略懂皮毛,不敢妄言。
在毓秀宫用了午膳,又陪着五皇子和明玉公主玩闹了一会儿,谢镜芙才带着沈棠和素秋告退。
走出毓秀宫那沉静的殿宇,重新沐浴在宫墙内的阳光下,谢镜芙才感觉胸口那口气彻底顺了过来。今日入宫,虽被贵妃娘娘打趣了一番,但总归有惊无险,还因香料之事得了些许脸面。
她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毓秀宫,又想起凌思邈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目光,心中暗忖:这位凌学士……总觉得他看沈棠的那一眼,有些不同寻常?是错觉吗?
沈棠跟在谢镜芙身后,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思绪。凌思邈……那位年轻的学士,他的目光看似温和,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尤其是他最后状似无意掠过自己的那一眼,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在这深宫之中,似乎连空气里飘散的沉水香,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只觉得这趟看似平静的宫中之行,似乎又将自己卷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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