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句承诺,周清韫似乎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
“民女周清韫,是城南‘墨韵书坊’抄书女。”她先自报家门,声音因为放松下了没有那么干涩紧张感,“因抄录地方志、账册、邸报等杂书,能接触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陆铮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更加锐利了几分。抄书女?这个身份倒是个极好的掩护。
“关于北镇抚司在查今科状元案,我知道一些事情,不知道算不算内情。”周清韫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她的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第一,你们大张旗帜抓的张窌晖引不出幕后之人,因为他所得考题,并非来自礼部侍郎冯炳昌一人想必,你们也清楚毕竟冯炳昌只是一个副主考,他能接触到的,只是部分经义题目的拟定初稿。真正完整的、包含策论最终题目的殿试级别密卷,由司礼监掌印汪顺的心腹太监,在放榜前五日,亲自送入周府后门。民女抄录过周府上月采买记录,那几日,府中采买了大量名贵的‘雪顶含翠’,此茶是汪顺最爱,周府往年从未采买过。”
陆铮瞳孔快速收缩!司礼监直接介入!汪顺的心腹太监!时间点与张窌晖供述的“开考前三日”高度吻合!这绝非一个小吏孙旺能接触到的层次!他原本以为冯炳昌是源头,没想到冯炳昌也只是个中转站!
还未等陆峥消化完第一条信息,周清韫又继续,抛出了更重磅的信息:“第二,鬼市有一名‘黑三’之人,大人应该查到了,是不是没有任何消息,因为但他只是个幌子。真正在鬼市长期、大宗兜售各级科举试题的,是一个代号‘鼹鼠’的人。此人明面上的身份,是户部清吏司一个不起眼的仓大使!他利用职务之便,接触各地解送税银的押运官和漕帮头目,将试题夹带在税银押运中,销往全国!前些时日北镇抚司应当抓过一个叫孙旺的小吏吧,他是不是供认卖给‘黑三’?只不过这只是丢车保帅,替‘鼹鼠’挡刀的烟雾!这是民女在整理一份废弃的、未归档的漕运码头临时工名册时,无意间看到一条被涂抹的备注:‘鼹鼠’常于寅时三刻在码头三号仓与漕帮王把头交割‘特殊干货’。”
户部仓大使!漕运网络!全国销赃!陆铮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们查了一个月,死了那么多人,只揪出一个礼部小吏孙旺!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抄书女,竟轻描淡写地捅破了这层天!她口中的信息,精准地指向了宦官集团更深、更广、更核心的利益链条!这绝不是巧合!
“第三,”周清韫在讲述这些事情时,气质与神态完全与方才不同,仿佛是两个人,“孙旺之死,他并非服毒自尽。民女前些日子替义庄抄录过一些仵作的验尸格目草稿。孙旺死前那晚,有狱卒记录他喊腹痛,送过一次汤药。那盛药的碗,在孙旺死后就不见了。而负责送药的狱卒赵六,三日前已‘意外’坠马身亡。他的家人在他死后第二天,就搬离了京城,去向不明。” 她顿了顿,补充道,“民女记得,那份草稿被当作废纸丢弃,上面有仵作随手画的碗的样式,那碗……似乎不是平常百姓所用之碗,更不是牢狱之中所用的碗,样式过于独特。”
陆铮不自觉猛地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的压迫感让周清韫几乎本能的后退。昏暗中,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周清韫蒙着布巾的脸,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那层粗布,看清她脑中所想的一切!
震惊!绝对的震惊!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胆大包天、想搏一把富贵的市井女子。他做好了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甚至胡编乱造的消息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她带来的不是线索,而是三条足以掀翻整个案件结论的线索!每一条都直指核心,每一条都足以解释他们为何处处碰壁、为何线索总被掐断!
这绝非一个普通抄书女能“无意间”接触到的信息!她背后是谁?她是谁?!
陆铮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煞气,比这北镇抚司最深的地牢还要骇人。
房间内,仿佛空气凝固了。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周清韫淹没。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陆铮那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诘问,让房间内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周清韫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仿若凝成了实质的霜,将她冻住,丝毫不能动弹,喉咙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其捏住发不出丝毫声响。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大人,”她努力将声音维持着平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方才说了,是在抄录各种杂书、废弃文档时,无意间拼凑、联想出来的。有些是墨韵书坊收来的旧账册残页,有些是义庄丢弃的废纸,还有些……是市井间流传的只言片语,民女记性好,便记下了。真伪如何,民女不敢保证,全凭大人明察。”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刻意的模糊。陆铮盯着她那双在昏暗灯光下依旧明亮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闪烁或心虚。然而,那双眼睛里除了强装的镇定和深藏的恐惧,竟看不出明显的破绽。要么她是天生的伪装高手,要么……她说的就是她“认为”的真相,一个被巧妙引导后拼凑出的“真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走了周围的空气,剩下令人窒息的感觉。半晌,陆铮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意稍稍收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多了一份审慎:“你提供的线索……石破天惊。”他承认了其价值,“但,正如你所言,真伪尚需查证。北镇抚司,只认铁证。”
周清韫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没那么容易。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一丝失望:“民女明白。那……若大人查证属实,榜文承诺……”她再次看向案几上的皇榜。
“自然作数。”陆铮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赏银、良田、合理要求,一样不少。”
周清韫暗暗松了口气,至少目标的第一步达成了。她微微福身:“既如此,民女告退。”她转身欲走,脚步带着一丝急切。
“慢着。”陆铮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一下拽住了她的脚步。
周清韫身形一顿,不敢回头,只得侧耳听着。
“你很缺钱。”陆铮的语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为了那个没有户籍的弟弟?”
周清韫的身体瞬间绷紧,藏在布巾下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竟然知道?!北镇抚司果然无孔不入!
陆铮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语气,“协助北镇抚司办案,除了皇榜悬赏,本官可额外再付你酬劳。按日结算,或者……按线索的价值。”话音未落,一个沉甸甸的蜀锦钱袋成抛物线丢向周清韫的方向,周清韫并不知道钱袋朝自己方向砸过来,“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周清韫脚边的地上。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碎银,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周清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钱袋吸引。有了这些钱,沈砚舟至少能安稳一段时间……买药,买粮,甚至……能请人伪造户籍?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太危险了。
她没有立刻去捡,而是慢慢转过身,看向陆铮。昏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说道:“大人,此事关系重大。民女……需要回去考虑考虑。家中弟弟还在等我,回去晚了,他会担心。”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的钱袋上,“这钱,民女收下了。”
她弯腰,利落地捡起钱袋,掂了掂分量,然后直视着陆铮:“若民女同意协助,这便是定金。若是……民女最终没同意,”她将钱袋紧紧攥在手中,“这银子,民女定会原封不动地送还北镇抚司!”
陆铮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警惕、倔强和一种底层小民特有的、对银钱的珍视与原则。他嘴角似乎又勾起那抹极淡的弧度,这次,像是真的觉得有趣了。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周清韫再次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栓时,身后再次传来陆铮低沉的声音,这一次,语调平淡,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周清韫的耳中:“姑娘且慢。容本官多一句嘴,”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北镇抚司的门槛,近来可不太平。先是礼部侍郎‘自缢’,后是工部郎中‘失足’。来本官这儿提供‘线索’的人……可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周清韫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陆铮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善意”提醒:“司礼监圈养的那些狗鼻子,灵得很。不出片刻,怕是就能闻到姑娘身上……沾染了这北镇抚司的味道。夜路难行,姑娘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些才好。”
“轰!”周清韫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变冷,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猛地拉开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跨过门槛时,脚下被那高高的门槛狠狠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险些摔倒!她狼狈地扶住冰冷的廊柱,稳住身形,头也不敢回,像受惊的鹿一般,飞快地消失在幽暗的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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