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琴声清越,突兀响起,从湖心亭隔着潺潺流水,悠悠传来。
灵砂全身一震,这旋律清幽婉转,高旷深远,竟仿佛,仿佛在哪里听过!
刹那之间,她再也听不到众人的轰然附和、谀词如潮,也看不到李元泓眼中烁了一瞬,又渐次黯淡的奇光。
春日暖阳轻俏地拂过凝翡绽翠的湖泊,但它又仿佛被琴弦上跳跃的音符惊动,下意识地拨皱了一湖春水。
托古板阿爹的福,灵砂从小接受严格的启蒙,琴声疏淡空灵,她听得清楚,那人所奏的是上古时代的一支歌谣《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琴声欢悦自在,说的是初春时节,春雪消融,少年男女漫步江河之畔,手持兰草以祈福。
相传上古之时,郑国有一习俗,每年三月上巳之日,郑人都会出游于溱水、洧水之上,一是为了招魂续魄,拂除不祥,二则是男女相约,两情缱绻。
只听琴音倏转,从中正典雅的无邪之乐,转为了情致绵绵的欢悦之音,湖中亭抚琴的那人反复弹奏着“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的调子,这是在述说一对恋人相携江畔的故事,娇憨少女定要游玩嬉闹,少年既无奈又宠溺地答允。
在场的达官贵人颇多不学无术之辈,不解琴中寄托,但听见琴声清柔无限,恰似冬雪初融、溪水流珠,轻快地漫过每一寸天地,也不禁听得痴了。
到得后来,众人仿佛身处清溪之侧,花影之畔,看盈盈少女脆声欢笑,翩翩徜徉,男子微笑相随,眼眸中涌动着温柔喜悦的神色,少年情动,一往而深,在这曲《溱洧》中表现得炽烈而真挚。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在满湖碧水中泛起淡淡的涟漪。
过了良久,众人才从这一曲仙乐中清醒,只听有人长叹道:“融诗入琴,相思无邪,真乃天下无双的绝技!照本王看来,今年的状元郎,非盛家子弟莫属了。”声音浑厚磁性,正是李元泓所发。
众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鼓掌喝彩,谀词汹涌。但其中也不乏想通过行卷,来获得睿王好感的今科举子,闻言妒恨交集,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得随众附和。
灵砂对身周喧嚣犹如不闻,怔怔地凝望着湖心亭,只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来得更急的心跳。
风吟石清脆悠长的吟啸中,抚琴之人缓步而出,漫然踏上波光荡漾的湖面,飘掠而来。
但见他白衣雅洁,飘飘若雪,仿佛冬夜星雨,松月风泉,相距不过五丈,却令人陡生今夕何夕,并非人间的恍惚之感。
那一刻,再热烈的春阳,也化作了清冷的月光。
诸人无不呆若木鸡,众生万物在这瞬间似乎都已离去,到了另一方天地,只为他一人欢欣鼓舞。
灵砂脑中轰然,眼泛泪花,那张清寒寂寞的脸容,竟曾在她漫长的梦中,以神灵的身份,出现过千次万次。
她心头酸楚,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是你吗?长……长琴……”
却听李元泓纵声笑道:“沧遗啊沧遗,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竟还要来抢状元郎的名头,本王可得说说你了!”语气亲热,显然与那白衣人甚是熟稔。
那人微微一笑:“殿下英武过人,沧遗岂敢不附于骥尾?”语声清沉出尘,一如他的容姿,不染半分烟火气息。
随歌颇喜受人关注,但见他一出现,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扁了扁嘴,心里嘀咕:“这毛头小子不过弱冠年纪,比起寿数千载、驻颜有术的本少爷,还差得远,神气什么?这么处心积虑地出风头,谁爱看他啊?”
转眼瞥见灵砂紧咬樱唇,神情飘忽,澄澈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人,倒像是将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加大财主忘到了爪哇国去,更是不快,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姐姐,你没听见睿王说吗?这人是盛家子弟,他又自称沧遗,可不是什么你心心念念的长琴。”
灵砂心头一跳,见那人恰好转过头来,和自己对视一眼,双眸仿佛秋水寒潭般波澜不惊,只礼貌性地嘴角微弯,笑了一笑,似是对自己并不相识,她心头一沉,对先前的笃定,浮起了迟疑犹豫之意。
筵开红妆,酒倚绿蚁。
暮春之初,落英缤纷,睿王府的上巳春宴终于开始。
空气中弥漫着暖融融的鲛梦香,青玉凿成的九曲水槽中,玛瑙酒杯满盛琥珀也似的美酒,缓缓飘行于水流上。仆役穿梭其间,次第奉上玲珑剔透的朱红瓷盘,金齑玉脍细如青丝,玉露团芳甜诱人,诸般美食在阳光的折射下,晕彩绚然。
赴会的王孙贵人、高官豪吏三两闲坐,低声谈笑,但眼光有意无意,都投向了春宴的主人——睿王殿下。
李元泓和盛沧遗并肩而坐,举杯对饮,两行彩衣舞姬翩然而入,摇曳起舞。
灵砂跪坐角落,心如乱麻,刚才李元泓向诸人引荐那白衣男子的话,她都听得分明。
盛沧遗是姑苏人氏,半年前便已来到长安,以他绝世容光、无双才技,不多时便已名动京城,诸王皇孙争相请为座上宾,就连皇帝也曾听闻他的盛名,请入皇宫相见,赐以游仙玉枕,以示赏识恩宠。近日他流露出魁夺状元之意,其他举子们就只能在榜眼和探花中一较高低了。
见他优游从容地和李元泓谈笑,语声面貌,分明与梦中人如出一辙,但从未留意自己,若真是长琴,又岂会对她不管不顾,对面不识?
灵砂一咬牙,倏然站起,朗声道:“睿王殿下,清饮无味而易醉,灵砂斗胆,请诸位共玩击鼓催花的游戏,不知可好?”
众人闻言,无不兴致勃勃,李元泓颔首道:“自然是好。” 说着三言两语,低声向盛沧遗述说灵砂来历,沧遗微微一笑,淡然不语。
灵砂见众人纷纷打量自己,不禁脸上作烧,她一向不喜欢被人群重点关注,但为解开心底疑惑,只得硬着头皮,续道:“只是这一次的规则,我想变化一二。”
李元泓挑眉道:“哦,晏姑娘古灵精怪,定有新意,本王愿听其详。”诸人见他破天荒地好说话,竟是对着一个陌生少女,无不心念纷转,肚里暗暗打着算盘。
沧遗双眼幽深,淡淡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张清俊而熟悉的脸容,自记事以来,从未对她如此漠然,灵砂心中一酸,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咬唇说道:“鼓停花停,花落在谁手里,执花人无需表演什么才艺,有两种选择,其一是无论座中之人询问什么问题,都要如实相告,不可欺瞒;其二就是任凭座中之人提一件棘手之事,都要完成。”
李元泓笑道:“这般击鼓催花,本王从前倒未听说过。”
王府之尊,何物不备?顷刻间便搬上一面描金饰玉的大鼓,灵砂摘下一枝将开未开的桃花,道:“请殿下允许我击鼓。”
李元泓长眉一挑,笑道:“就听晏姑娘的。”
鼓声骤响,倏疾倏徐,那枝桃花在宴席中伴随鼓点传来传去。
众人初时不以为意,但两三轮下来,第一个拿到桃花的青衣官吏选择回答问题,结果另一个素来与他不睦的官吏趁机发难,问他出身寒微,但入仕没两年就变得家财万贯,所从何来,令他瞠目结舌,尴尬不已;第二个拿到桃花的县马爷乖觉,选择做棘手之事,却被旁边的人要求喝上一整坛美酒,熏熏醉去。
众人吃一堑长一智,将灵砂的敲鼓动作盯得死死的,生怕桃花传到自己手中。
“快了,快了!”灵砂心跳加速,她脸皮极薄,不敢刻意为之,生怕众人发觉她提议击鼓催花的真实目的,终于,在第九轮上,桃花传到了盛沧遗的手里,鼓声顿止。
灵砂忍不住道:“盛公子,小女子想知道……”
话音未落,一个绯衣官吏呵呵笑道:“晏姑娘,何必这般着急?万一盛公子选做一件棘手之事呢?”
灵砂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过于惶急,只见众人神色古怪玩味,俏脸登时晕红尽染。
沧遗淡然望着她,面沉如水:“无妨,在下选说真心之言,姑娘请问。”
灵砂深深吸了口气,声音突然有些嘶哑起来:“我有一位兄长,名叫长琴,我与他很久没见了,听说他辗转去了姑苏,不知盛公子可曾相识?”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庞移到了手上的桃花,几轮催传下来,它已凋零得不复娇艳:“灵砂姑娘清丽绝俗,那位兄长的风采可想而知,可惜如此人物,在下素昧平生。”
盛沧遗你就装吧,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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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折 上巳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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