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场唯一胸有全局的旁观者，随歌嗤的一笑。
灵砂从他这一笑，听出木头疙瘩硬抗不住的幸灾乐祸。
她本打算蔫了，但想到总不能让一棵树看了笑话去，强忍着又撑了一阵，击了两轮鼓，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正不可控地滑向蔫了的边缘。
因沧遗说得真诚又坦然，绝不像是假话，他的确是与长琴素昧平生。然而，同样的脸，同样的身形，甚至同样的温文气韵，世上真的会有这么相似，又绝无干系的两个人么？
灵砂有限的人生经验，不足以支撑她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一个女子叹道：“五哥，多日不见，你这上巳春宴请了许多人，为何竟不请我？”声音犹如玉石相撞，珍珠落盘，清脆中透露出若有若无的微冷。
灵砂回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在四个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她身量犹如初发嫩柳，阿健婀娜，眉飞入鬓，流露出勃勃英气，她身后的四个侍女无不容颜秀丽，但给她顾盼神飞的英姿一比，登时黯然失色。
众人心头大跳，纷纷下拜：“见过康宁公主。”
灵砂心中一震，持着鼓槌，竟忘了敲下去。
那女子腰上挂着一把秋水明澈的宝刀，长不盈尺，顺手将手中弓箭递给身后侍女，旁若无人，莲步轻移，笑吟吟地走到高踞亭阁的李元泓身边：“五哥，莫非是做妹子的粗疏鄙陋，配不上你这典雅大气的春宴么？”似带几分嗔怪，又说不出的疏朗可喜。
李元泓面涌不虞之色，说道：“好端端的公主，不在宫中待着，这般系刀带弓，又去打猎了吗？”
那女子脆声而笑，却不回答，瞥了盛沧遗一眼，眼现好奇：“这位郎君，便是五哥之前赞不绝口的盛公子么？果然生得俊秀，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话未说完，沧遗哑然失笑，拱手道：“公主谬赞了。”
李元泓面露不悦，皱眉道：“棠念，你哪里还有个公主的样儿？越大越没规矩啦！”
那女子果然正是当今圣上的第八女，睿王的同胞亲妹——康宁公主！
早在扬州之时，灵砂便已听说过这位风头最劲的公主名头。
据说康宁公主李棠念出生之时，其母杜婕妤因难产逝世，皇帝担心刚出生的幼女也活不长久，延请天下名医为她滋补调理，不料李棠念长大后，不但远比其他公主壮健敏捷，而且脾性娇憨淘气，不但自己痴迷习武，还把身边宫女都训练成了舞刀弄剑的姽婳将军。
灵砂性格柔弱内向，家中长辈又教女严格，多加管束，所以她才对一个虚无缥缈、不知真切的梦中长琴依赖极深，此刻见李棠念落落大方地和盛沧遗打招呼，两人三言两语，相谈甚欢，不禁一阵羡慕，黯然神伤，轻轻放下鼓槌，退回原座，幸而公主到来，瞬间吸引全场目光，再也无人去留意到她的举动。
随歌半躺在座位上，嘻嘻哈哈，左一杯葡萄酒，右一杯石冻春，喝得正开怀，见状眉头拧成一团，悄声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那男的莫非真是什么长琴不成？如果是，我今晚把他抢来放到你床上便是！”
灵砂不敢再向盛沧遗望上一眼，轻摇螓首，期期艾艾地道：“不……不是……”
随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着她，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谁叫本少爷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个傻乎乎的姐姐！”
突然起身，大声道：“康宁公主，你来得晚了，没听到这位盛公子弹奏的《溱洧》，卢某不才，却有一曲《关雎》，想献给公主殿下！”
此言一出，顿时犹如平地惊雷。
刹那间，场上鸦雀无声，众多贵胄达官目光闪动，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灵砂不料他突行此招，硬生生打断正和公主谈笑的沧遗，不由得窘迫难当，刹那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低着头，谨慎地向旁边悄悄移了两丈。
李棠念晶亮双目眨也不眨地打量着随歌，突然扑哧一笑，犹如春冰乍破，嫣然道：“就算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得先到君子的年纪才是，卢公子，你小小人儿，年未束发，还是再等几年，再弹给京中贵女们听吧！”
一番话不卑不亢，轻描淡写地将他挡回。
随歌将众人的眼风视为无物，得意洋洋，插腰笑道：“公主殿下，你别瞧我看着小，长长便大了，再说，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公主生得这么美丽，我就算只有几岁，照样倾慕得很呢！”
李棠念咯咯娇笑，竟似被他逗得颇为开心，偏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怎么父皇和五哥，从来不夸我美丽？”
随歌呵呵笑道：“圣人和睿王殿下是公主的至亲，与你朝夕相对，自然不如我这旁观之人，更能发觉公主之美。”
李棠念微微一愣，随即笑得身如花枝乱颤：“五哥，你去哪里寻来的这小小少年？好生有趣！来人，赐酒！”
随歌挠了挠头，一脸阳光灿烂，大声道：“多谢公主赐酒！”一口饮尽。
众人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一举让公主大生好感，无不惊讶，与宴举子更是羡慕嫉恨，早知只需大拍马屁，便能哄得这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心花怒放，自己早就蜂拥而上了，念及此处，后悔不迭，但此刻纵然效仿，也只不过是东施效颦，只得暗地里咬碎银牙。
这场贵人云集的春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后成为全场焦点的，竟不是叱咤风云的睿王李元泓，也不是惊鸿照影的盛沧遗，而变成了身份神秘的范阳卢公子。
眼见公主对随歌另眼相待，众人心里有数，纷纷上前敬酒，谀词如潮。随歌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等到这场春宴告终之时，他已和十七个王孙贵侯互结邀约，更有几个四五品官吏，声称已和卢公子是金兰之交。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王府中乐音缭绕，曲音未终，而听者已稀，除了公主醉酒留宿之外，其余宾客陆续辞别。
灵砂扶着喝得摇摇晃晃的随歌，告辞出府，走了一程，回望王府，灯火璀璨，犹如黑夜中的漫漫星河，想起今日遭遇，恍然如梦，心中又酸又苦。
随歌大着舌头笑道：“姐姐，我瞧那盛公子对公主没想法。”
灵砂一呆：“你怎么知道？”
随歌嘻嘻直笑：“你是不是傻？没瞧见么？我这么讨好公主，盛公子半点儿也不生气，就像没看见一般。倒是睿王殿下，不喜欢他妹子肆无忌惮地和外人**说笑，瞪了我好几眼，你要是真喜欢盛公子，我再给你想办法……”
话音未落，蓦地扑倒，灵砂诧道：“你怎么啦……”只见他紧闭双眼，酣酣沉睡，身上酒气浓郁，几乎可以飘出一里。
她想起这位卢公子在宴会中着实被灌了不少酒，这块木头疙瘩早不醉，晚不醉，竟然此刻醉醺醺地钉死在路上，哭笑不得，用力推他：“喂，随歌，醒一醒！”但见他鼾声大起，纹丝不动，不由得着急了起来，连声呼唤。
正不知所措间，车轮辚辚，前方停了一辆马车，车身厚实，辐条均匀，驾车的两匹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就连车轮上也雕刻着精美雅致的花纹。
她抬头望去，有人掀开车帘，神色温柔寂寥，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灵砂姑娘，我送你。”
终于有机会和灵砂独处了，沧遗心里简直要开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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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折 上巳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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