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灯光下只剩我和亚历克斯两个人。
“没有想象中难看，是不是？”他问我。
“确实……”我回答。罗谢斯青睐的那种堆砌的风格，在这部戏里不再是作品的缺陷，而是成了优点。大段大段的独白堆叠出一种繁复的美感，凭着结构上的匠心，形成一个圆融的整体，并不显得冗长繁琐，而是让观众的情绪跟着角色一起不断堆叠，使得结局爆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没有任何一句台词是随便写的，每一句话都互相勾联，看得出是作者花了精力推敲过才放在这里。我想起了罗谢斯的子嗣用充满嘲弄的语气说起过的那个词：呕心沥血。
呃……所以更难理解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部戏，这个化名也是……”我忍不住加上这么一句。看不起罗谢斯的才华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有病！他为啥不在元老院的剧院演他这些真正值得喝彩的作品啊？
“不是他的化名，是他的本名。”亚历克斯回答，“很久以前这些作品就散佚了，被忘了。现在，除了里特岛，可能只有他本人——”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住了。
我知道这种时刻最好不要说那些无用的安慰。但不说节哀的话，又能说什么呢？
在我绞尽脑汁想合适的话时，亚里克斯又开口了：“那时候他对我说，被忘记了也好，他作为人时写的作品都不够好。他正在写他的下一部，下一部会更好……几十个世纪，我等他的下一部……他写的都是什么东西？虚度光阴，浪费他的才华。”
从前的我一定想象不出，有一天我居然能听人真心实意地把才华这个词和罗谢斯联系起来，而且我还觉得：他说的没错。
罗谢斯明明写出过这么好的东西，之后净写些真正的观众都不会想看的垃圾……
所以他们那些元老院的老怪物啊，整天高贵个什么劲！天天说自己和低贱的人性割席了，到头来，人有多好逸恶劳，他们也不相上下。血族的长老罗谢斯，写什么都能搬上舞台，被精心演绎，有观众喝彩。写好写坏都不缺人捧的结果就是这样咯。他一死，他作为血族公爵时期的作品就也跟着他一起消亡了，倒是他作为人时期的作品……
唉。其实也一样。
如果罗谢斯这个头号粉丝亚历克斯不是个吸血鬼，没背下他的旧作活到现在，罗谢斯做人时写的真正值得一看的作品，下场也不过就是消亡。这就是人类。他们的创造与他们的生命一般脆弱，不过百年就会荡然无存。那些经久不衰的传世名著就像吸血鬼一样，相比起整个人类的基数，是沧海一粟。
不过我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感慨罗谢斯多么浪掷才华，而是规劝亚历克斯别猫在这里了……话说回来，想和他套套近乎，倒是可以用这个当做话题。
“的确令人遗憾。”我说，“我在艾罗有幸见过您的弟弟妹妹们，听他们讲起过罗谢斯公爵生前的旧事，说罗谢斯还是个人时参加戏剧比赛，贿赂评委也没有夺冠。当时我还误以为是评委过于正直，现在才懂——原来是那些评委欺人太甚啊！”
但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亚历克斯不只是罗谢斯的头号粉丝，也和罗谢斯有仇。
“那也不是。”亚历克斯说。接着他说出罗斯玛丽提过的那个古典时代著名剧作家的名字，提起那个剧作家的一部著名戏剧，问我：“那个，和这个，只选一部来消磨时间，你选哪个？”
“呃……”
“选前者，对吧？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这要是让他拿到冠军，那才见鬼了。”
如此不给我台阶，让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他不需要我接话，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没拿到过冠军，但他亚军季军已经拿过不少，在他的家乡小有名气——哼，他以前也是个难相处的变态，不过做人的时候主要是在折磨他自己。假如他没那么执着非要拿到那个冠军，他的生活可以非常美满。”
“……我是听您妹妹说过，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次比赛里倾家荡产去贿赂评委。”
“我的妹妹……我认识的两个妹妹都死了。你说的是他最近制造的子嗣吗？呵呵……让我猜猜：他是不是把自己形容得非常可怜，怀才不遇？他是不是没说他后来对那几个评委做了什么？”
“呃……我不太清楚……我们当时就讲到这里：他最后一次戏剧比赛仍然输了，非常痛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亚历克斯笑出声，凌乱的金发随着他的笑声摇摆。
“是的，他给我第二个妹妹讲的版本里就有这一段。不过那时候他还有勇气讲讲后面发生了什么——这个老东西啊！”他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好像揭露长亲的阴私大大宽慰了他对于长亲离世的悲痛。果然他给我讲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他本来是不想活了，打算在自己变卖一空的豪宅里上吊。已经把绳索套上自己的脖子，就差踢掉脚下的凳子——这时候加拉尔亲王慢悠悠走到他面前。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谈论什么是吸血鬼，成为吸血鬼意味着什么。还有一些哲学话题，关于生死啊，爱恨啊，对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的看法……
“好吧，让我们跳过他给我讲的那些丰富的细节。他成了吸血鬼，自述决定性的原因是他觉得变成这种东西能让他更好地写作——免除吃喝的干扰，不必再为财产忧虑，能够日以继夜地专注，永远写下去。
“一开始他的确全神贯注地写起新作，写出了一个框架和一些片段。他还给我念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在压抑自己复述罗谢斯那个未完成品的冲动，“……总之，在某个部分他卡住了，他决定放下笔出来找找灵感。
“而那个年代和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没有所谓的戒律，始祖们和亲王们漫不经心地在大地上行走，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他们的子嗣不及长亲们自由，但也比现在自由多了。所以他在他那自由的灵感之旅中诞生出了一个念头：他想知道自己上一次没有拿到冠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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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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