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亚历克斯嫌恶地摇头，满脸都是对叙述中心的那个人物的鄙夷。我很明白——看看他这一身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破烂的衣着，他就是那种完全把别人的眼神当空气的人，世界上不存在可以点评他的评委，因为他不会把任何人的评价放在心上。
“他去找了第一个评委。可怜人，不知道他在接待什么。他诚恳地告诉我那个从还不会杀人的时候起就迷恋杀戮主题的长亲：他给他的分没有给另一位的高，是因为他写了一个外族的传说，而那位写的是本族的传说。不选那位当冠军是说不过去的。”
一阵凉意划过我的后背。我知道结局了。
“他杀了他。”亚历克斯平淡地讲出来，“接着，一个一个找过去，杀了剩下几个评委，甚至不给他们和第一位一样的机会阐释一下自己的评分理由——哎，没准他们的理由会更合理呢。杀完这些评委，他去找那个冠军。”
那个著名的剧作家是这样死的吗？我不清楚……
亚历克斯迎着我紧张的注视，微微一笑。
“他本来是想杀了那个人。”他告诉我，“对方并不知道他的来意，一见到他，非常高兴地欢迎他，取出最好的酒肉款待他，询问他的近况，询问他的新作——他喜欢他的作品，知道那些繁复的对白好在哪里。而他同样也知道他的作品好在哪里——不过这个难伺候的老东西可不会像对方那样坦率而明朗地承认说‘我喜欢你的作品’。但是，他仍然留下来，和他吃吃喝喝畅谈了一夜。然后天亮前他就走了。”
故事讲完了。
静默中，我开口：“这个结局真是……出乎意料。”
亚历克斯了然地和我笑笑：“不相信他也有过这么人性的时刻？”
是的，难以置信，无法想象，但是，也合情合理。
“毕竟我们都是从人类变的。”我说，“再古老的吸血鬼，起初也是个人类。”
即使是亲王，也曾是个人类……亲王为人时又是什么模样呢？
“那你倒不必把那年轻时的他想象得太有人性。他是个人的时候就不怎么样，刚做吸血鬼的时候也不怎么样，我，是他不到两百岁的时候转化的……之所以转化我是因为他把我的人生完全毁掉了。”
我意识到我正在离让我踏入剧场的那件正事越来越远，但同时我感到我并不想把话题拉回来。我想听他讲下去。
我看着这位美丽的讲述者，求知的眼神已经足够作为对他的讲述的回应与酬劳。他把这酬劳欣然收下，讲了起来：
“我是一个王子，货真价实的‘王子’，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王子这个词就是了。我的父亲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伟大到即使过去数十个世纪，今天的人仍然都知道他。人们不一定知道我。不过也许你也知道我呢？我最开始的那个身份——”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我确实知道。
这种时刻是非常稀少的。就像我之前说的，名垂青史的人很少。即使在世时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几十年后，那显赫的名声也像浮云一样散去了，再过几十个世纪，此人的名字与生平经历就会杳然无踪，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
所以我们这些吸血鬼中，即使有人生前身份也挺高贵的，名声也挺响亮的，但只要他们活得足够久，当他们说出自己做人时的身份时，往往只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反而是教会或者协会那边的人可能会知道更多，不过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对吸血鬼格外关注，把和吸血鬼有关的信息都收集整理备份存档。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名声。像我、厄尼斯特、阿尼亚斯，都是这样。普通人已经把那美丽的伯爵小姐、英俊的宗教骑士、漂亮的海尔西恩家的少年忘了。
但我知道亚历克斯，因为他的父亲的确很有名。我在从我的家庭老师那里学习历史的时候听到过他，挤在他父亲生平事迹的一个暗淡的角落。
“看来你对我年轻时的经历有过一些了解，辛西娅公主。”亚历克斯说。
“不算很多……”我说，接着简单讲了讲自己都知道什么。几句话话的功夫就能说完。
“嗯……是这样，”他说，“我是我父亲唯一的继承人，他是一个牢牢掌控着自己权力的君主，但是在我降生前夕，他去世了。于是叛乱迭起。一位仍旧忠于我父亲的部下守卫着我的母亲，向她承诺说：如果我生下来是个女孩，他会继续维护我们安稳的生活，等我长大后他会为我找到一个杰出的丈夫，让我做一个幸福的妻子；而如果我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他就会帮我继承我父亲的王座，延续我父亲辉煌的统治。然后……我出生了，举国欢庆，每个人都来祝贺我的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
他脸上的笑容隐退下去。一小会的沉默后，他评价说：“现在来看，如果我是个女孩就好了。她是那么美，想要保护她的人是那么多，如果……”
君主的遗孀生下了君主的遗腹子。可是爱慕她的人，保护她的人，愿意效忠小王子的人，没有觊觎这王座的人强大。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小王子从来没有成为过真正意义上的君主。在他成年之前，他和他的母亲一起被杀掉了。
在亚历克斯的版本里，这个故事多了很多细节，让我清楚地看到小王子和他的母亲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入困局的。这里有罗谢斯的影子，但这位苍白的吸血鬼在前期发挥的作用并不多。一开始他是小王子的家庭教师，对宫廷的风云只旁观不作为，作为一个剧作家想要为他正在执笔的故事收集“素材”。可是后来，太后和她的儿子的保护人一个一个死去……敏锐的她勘破了家庭教师的秘密，来恳求这像神话中的神一样永生不朽，拥有凡人难以企及的超乎寻常能力的吸血鬼出手相帮。
年轻的罗谢斯再一次表现了他后来绝迹的人性：他怜悯太后和王子，答应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但是……
“和他在写作上的头脑比起来，他的政治头脑像孩子一样滑稽又幼稚。”亚历克斯嘲讽道。
在权斗水平非常差劲的罗谢斯的掺合下，太后输了一切。反对势力直接翻脸逼宫，打算把这所谓的君主正统斩杀在幽深的宫廷里。绝望的母亲所能做的仅剩的挣扎是：让仆人的孩子假扮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从密道送出，叫他去找罗谢斯。她指望将来有一天，这个被“神”庇护的孩子能东山再起，拿回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这是许多戏剧故事的套路。但真实发生的故事里存在一个问题：这个“神”，没那么大的能力帮孩子夺回一切；这个孩子，则是没有意愿夺回一切。他想要的是平静的生活，温馨的家，父母都在——可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了。
“罗谢斯收留了我，因为……呵呵，愧疚。他对我说他会尽力实现我母亲的遗愿——其实我们两个当时都清楚他根本实现不了。然后他说，如果他实现不了，那他也会一直做我的父亲，一直保护我到永远……”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来某种憎恨。最后，这份憎恨化为一声响亮的嘲笑。
“我是他人性的见证者，他也是我人性的见证者。真可惜……我们最后都失去了我们的人性，嫌恶这份见证。”
这时候幕布里探出一个脑袋。
“嗨观众们，久等了。演员已经准备好——现在开始吗？还是再等会？好像你们正聊得开心呢。”
亚历克斯收起了他的憎恨和嘲弄。他站起来，脸上是一派轻松的浅笑，迎着舞台的灯光，像是一位将要登台的剧院明星。
……或许不应该说“像”。他本就是一位明星，是为登上那最盛大的舞台——人类权力的顶点，历史关注的焦点——王权，而降生的。
“正好聊完了。啊，和新朋友聊天就是愉快。我改主意了，既然公主在台下，我要上台亲自献演。”
“哇！那太好了——公主，请您好好欣赏！亚历克斯的表演就和他的脸一样，是一流的。全里特岛只有厄尼斯特能无动于衷，始终没有表情地看完。”
“哈哈，他那也是因为看多了看腻了。一开始他也是有表情的！”亚历克斯翻身上台。钻进幕布之前，他又驻足，叹息一声。
“我一直期待的是……我能演他的新作……演那个角色——帕耳忒诺珀，诱惑奥德修斯的海妖。我一直想知道他会怎么写——是什么样可怕又诱人的危险真相催动渴切返乡的英雄奋力撕扯系牢自己的安全绳，即便坠海而亡也想去聆听更多？”
报幕员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肩膀。
“向前看吧。”
他们一起穿过了幕布。
没过多久，演员们回来了，作为故事中的角色，而不是作为他们自己为我演绎这个故事——结束后，我得知，这就是罗谢斯倾家荡产贿赂评委也想让它得到第一名的那部作品，名字叫《迦太基的女王》但讲的不是迦太基的女王建立迦太基的故事，而是那之前的故事：
还没有得到狄多这个名字的公主艾莉莎，被她的丈夫和哥哥爱着，也被她的丈夫和哥哥控制着。他们都想独占这份控制，成为唯一拥有她的人。最终，哥哥杀了丈夫。
但是艾莉莎没有留在哥哥身边继续这样衣食无忧却充满束缚的生活。她选择趁乱出逃。
带上她所能带上的一切财富，她扬帆出海，把那些死、暴力、血腥的杀戮远远甩在身后。漫长的航行之后，她抵达一片崭新的土地。
踏着海岸边的浪花，她对初升的太阳宣告她的自由，宣告说：
我将在这里建立起一个国家；我将不再是国王的女儿、姊妹或妻子；我将会是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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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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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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