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宁王拔营,经蓟州回京。
碧云绿山,涧溪潺潺,马蹄踏碎野花溅出清爽的芬芳,仪仗兵举旗开道,回去的路一马平川。冬禾靠着车栏杆,对着沃野上一去不返的尖头松树丛放空,迁延了一个月,终于回家了,她终于不用在宁王的势力范围受尽胁迫,可恶的是藩兵上下如铁板一块,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打探不出。
讽刺的是,她还要听着欢送宁王出城的百姓赞美他扶危济困的英豪气概,比一百个孔儒还夸张。
捷报传回朝野,战果街知巷闻,为示朝廷的嘉许和重视,朱厚照决定亲自迎接。
长空澄蓝如宝石,护城河两岸桃红翠柳,五月开始郁蒸,挡不住人们挤在路上,一睹宁王风采的热情。皇帝率文武大臣在箭楼等候,宁王和冬禾的骆车一前一后,珠木为架,四面垂檐悬青纱,两面卷起,流苏的光影打在宁王的侧鬓眉梢,晃得他秀丽诗意的五官更具明暗立体,他抬手向两侧打招呼,风姿特秀,爽朗清举,人丛中皆惊叹此起彼伏,“侠王笑展春风面,寇来百战执金吾”,冬禾茫然地倚着车梁,听着夸宁王的话,觉得这条路好漫长,宁王偶尔回望她一眼,好像他身胯骏马在前,她乘花轿在后,众生为证,天下为聘。
“不冬!你回来了,你打胜仗了!”人群中有人欢呼,是从德和迦叶寺的师兄弟们。
冬禾激动地招手,“好久没见到你们了,住持身体还好吗?”
骆车停下,从德和师弟让开道路,衍理拄着锡杖走过来,慈目带笑,“不冬啊,我好着呢,前几日皇上到迦叶寺为战事祈福,听说你受了伤,我们都为你担心呐!”
冬禾一阵感动,泪花忽闪,“没事了,都是小伤。”真正的伤在心上,可是,她不能说。
“不冬,你最勇敢了,这回你砍死了几个人?”从德雀跃地问。
“臭小子当心口业!我是监军,没机会砍人,不过呢,我倒是救了几个。”冬禾感触地叹息。
衍理牵住冬禾的手,笑眯眯道:“天地不仁亦非不仁,而又万物一视同仁,谓之道也,不冬对经理领悟得最透彻了。”
宁王回头看了一眼,瞬间碰上冬禾的目光,短暂的停留,互相审视。
队伍向内城开动,一名骑兵飞奔至德胜门下,“启禀皇上,宁王归来。”
朱厚照抬手一笑,这时,齐既明奔至御前回话,“皇上,宁王部将率三千兵马入城!”
众臣惊讶,窃窃私语,朱厚照面色骤沉,思绪杂乱,勤王兵员非诏不入皇城,当初郑王也只敢将大队人马拉在城外,宁王一向恪守规矩,怎么会这样做?巫大勇道:“不如微臣代陛下去问问,让他的兵员退下?”
朱厚照还未反应,马蹄声来到近处,宁王下了骆车,卸佩剑走上城楼,单膝行将礼,“皇上,是臣的部下无知犯上,路上听说宁王府失窃,后园被人烧了,臣又允诺打了胜仗犒赏他们,李琰就率亲兵到了安定门,想要入城歇脚,臣这就传令阻止他们。”
朱厚照深望着他,“皇叔劳军而归,路上辛苦了,没想到王府竟出了这样大的事,朕自会派人修缮,只是带这么多的人入城,未免太引人注目。”
“臣知罪。”宁王跪身又颔首,低声下气的模样与过街时判若两人,立过战功的老臣看在眼里,有些物伤其类的不舒服。不冬也看到了,不屑冷哼,装可怜给谁看呢?
“太傅,你回来了!”见到日夜挂怀的人,朱厚照立刻换了笑脸,天差地别的态度让宁王抬不起头,他的预判没错,朱厚照果然对他设防,昔日的攻心计因为不冬的存在变得毫无作用,一剑之伤换不来江山社稷,也换不来不冬对他的一丝担心在乎。朱厚照起身,谷用擎御伞跟着走,衬得他龙袍威仪,星目曜曜,是冬禾最欣慰的样子,她在宁王身侧跪下,“臣回来了,不负圣望。”
“太傅快请起,朕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的伤……”朱厚照笑容暂停,扫了一眼宁王,“皇叔也起来吧。”
“是。”两人齐声,莫名对视一眼,宁王退后两步,将重逢的画面让给不冬和朱厚照。冬禾冷不防笑道:“皇上,臣的伤已经好了。宁王府出了事,皇上应该体恤忠臣,不如放他三百精兵入城作嘉奖,免得宁王失信于部下,下不来台。”
巫大勇等武将也表示可行,朱厚照广袖一挥,“那就这么办吧。”
群臣山呼“陛下英明”。
宁王还没谢恩,人潮已经散了,他机械地对左右道贺的人微笑,心底一片冰寒,三千精兵是试探,能入城最好,被阻挡也能捞一番人心,三千变三百,群臣没话说,他也只能“感激”皇恩。不冬,你真是一刻也不让我失望啊。
朱厚照为二人摆了庆功宴,酉时,宴起奉天殿。
数十盏珠络宫灯照亮大殿,红光焰射,珠帘晃耀,与各式金银器具互为辉映。离御座最近的是太傅席,其次是宁王,宫人陆续上膳,为二人献上一模一样的菜式,不冬满不在乎,宁王宠辱不惊。奏乐舞起,长袖缭乱的时刻,洛亦和巫大勇带头向两位功臣敬酒,态度没差别,其他大臣大多围着宁王举杯,宁王不停地喝,说笑声连成一片,不仅太傅被无视,皇上也被冷落了。
喝着喝着,宁王突然起身向朱厚照举杯,“臣敬皇上一杯。”
朱厚照示意谷用斟酒,抬起来一饮而尽。
“陛下满饮此杯,是臣的荣幸,愿陛下江山永固,千秋永延!”宁王骤然提高音量,有点突兀,震人耳目。
朱厚照淡淡一笑,“多谢皇叔。”
冬禾杵着下巴,嘴角微勾,偶尔抿一口果酒,将那不和谐的画面尽收眼底。朱厚照如果不傻,就应该知道宁王有不敬之心,宁王如果不傻,就应该知道不该让朱厚照察觉他的不敬,事实这两人都不是傻子,那么,他们在演什么?
久而久之她明白一件事,要想让朱厚照警惕起来,她说再多也没用,得让宁王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宴后,冬禾在府里歇了五日,很快又张罗起籽言和洛少鹄的婚事,两人从同窗到恋人相识三年,都不想再拖了。应墨林携夫人从松江府梅龙镇赶到京城,悄悄向朱厚照请安后,便被冬禾请到太傅府小住。应墨林酒虫上脑,得了好酒就和无休抢着喝,喝多了胡言乱语,是士大夫风范丢了,文人风骨也没了,尤其碰上不冬,更是牛皮吹得满天飞。可现在看着不冬没有活力,总唉声叹气,应墨林也收敛了,朱厚照小时候有心事也这样,偷偷爬到文华殿梁顶上发呆,太监半天找不到。
孟夏的夜,湖畔的亭子格外凉爽,飞蛾扑到灯笼上又掉下来,应墨林为冬禾斟酒,“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籽言的事有劳你操心了,我敬你一杯!”
“为籽言同学的幸福,干杯!”冬禾大笑着碰杯。
两杯酒下肚,应墨林打了个酒嗝,“哎,这学生办喜事,怎么办到老师前面去了?不冬啊,你和杨廷和的二公子到底是……”
“别提了。”冬禾晃了晃食指,粉唇微嘟,“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自己反而成了盘中餐。”
“呵呵呵,你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谁胃口那么大敢吃你啊?”应墨林摇着扇子发笑,眼中十分清明。
冬禾隐去笑容,“您觉得,宁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应墨林扇子一顿,愀然轻叹,“朝中的事我听说了,巫大勇和洛亦放下恩怨共同为社稷效力,现在风头正劲的人是你和宁王,他才华出众,兼怀武略,屡次立功甚得人心,不过,他不至于在明面上为难你吧?”
冬禾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在皇上面前是不会,暗地里可难说。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哼!”应墨林“噗——”的一下差点把酒喷出来,冬禾也不再迂回,“老实说,先帝走了之后,朱正最信任的就是你和我,你去朝多年跟皇上说什么都不为过,我就不一样了,对面又是皇亲国戚……总之,我想了解一些事,只能问你。”
应墨林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也是他不愿出山辅政的原因之一,接着长叹口气,“七年前,宁王游历松江府莅临书院,我出于臣子礼节请他到府里小住。不曾想,他以重金为酬,要我成为他的入幕之宾。试想,以先帝的仁德,一个安分守己的藩王何须网罗幕僚与朝廷周旋?我没有犹豫,一口回绝了他,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结果籽言不争气,非拉着宁王不让他走,她要是敢和宁王有什么,我打断她的腿!”
宁王竟然找应墨林做他的幕僚?冬禾有些震惊,应墨林开书院为朝廷输送人才,七年前先帝龙体硬朗,那是什么样的好处,能让宁王冒这被先帝问罪的风险?
“然后呢?”她皱眉追问。
“然后我四处游访,收集编纂元史纲领的资料,路上听了不少宁王运粮治灾,广交江南官员的事迹。”
这也太明显了吧!
无风不起浪,无利不起早,山贼、密探、挡刀,劫官银、杀郑王、收编军队,拿她泄私愤……那些一转念的疑心在此刻贯穿成一线,千丝万缕,勒得她呼吸紧促,脊背发寒。她握着酒杯喃喃:“周天子有九鼎,楚王问之,其意不在周王之鼎,而在……”
天下!
“嘘!”应墨林打断了她,“没有真凭实据,你不要信口开河。”
他越淡定,冬禾越着急,“既然你早有察觉,为什么不告诉朱正呢?”
应墨林继续摇扇子,“察觉什么?人是会变的,何况天下之事皆为利往,分合无定数,总不能因为他找过我,我就跑到太子面前参他一本吧?万一他没那个意图,反而被逼出什么意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个责任可不是我能担当得起的!”他又给不冬倒了一杯,不冬盯着液面无动于衷,显然没听进去,应墨林拍了拍她的肩,“不冬老师,春风化雨,治病救人是你的专长啊,只要宁王的底牌还没亮出来,你就有机会改变现状。”
肩膀上的沉重传至心底,这就是皇帝老伯所谓的“教化别人、改变朝堂”?不得不说,她可能是碰到钉子了,试着改变宁王,还不如去滚钉板。
六月初二,籽言和少鹄大婚的吉日。
晴空曜曜,万里无云,大红喜饰散发的华彩映得艳阳如霞光漫天。籽言从太傅府出嫁,应墨林和洛亦都不想铺张,但帝师千金与尚书公子的婚礼也得办得像样,朱厚照特意差礼部和六尚局安排婚礼典器,满院喜灯高悬,红绸张挂,红绒毯从阁房逶迤至街角,附近的老百姓凑在路边看热闹。
花轿抵洛府,鞭炮噼里啪啦,洛亦着一袭深殷色提花锦袍,满面红光,拉着太傅在门口迎客。
冬禾也换了一身珊瑚色菱锦纱袍,外裙是上好的梨白色冰绡,纤腰袅娜,长发垂腰,腰带坠着一圈玛瑙串珍珠,颗颗玉润明亮,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事实也是婚礼前夕,朱厚照命尚服局裁好了专门送到太傅府,娇艳的红,衬托纯美的白,若不是长发半拢成男髻,看背影绝对是曼妙如仙的绝代佳人!
“恭喜洛尚书……”
“同喜同喜,严同知里面请。”
“宁王殿下到——”洛府管家高声禀报,从喧闹鼎沸的宾客人群望去,宁王走下轿子,溶白轻袍,腰束织金丝绦,贴身穿着蝉翼白衬袍,配上玉冠流光,恰似高岭玉雪落于凤眸眉梢,褪去战场的杀伐,更多了几分疏朗之气。“宁王殿下,您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徐凌递上礼箱,洛亦忙过来行礼。
感觉背后有人盯着,冬禾头皮发麻,洛亦怎么把他请来了?洛府家法森严,请客一律按帖子,她专门叮嘱洛少鹄别请宁王,结果还是没拗过他老爹。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头也不回,径自向院内走去。
“洛尚书太客气了,少鹄年少有为,又与应姑娘喜结良缘,皇上十分想来却不好出宫,本王便是来沾沾喜气。”宁王看着洛亦说话,余光却乱瞟,今日的她美得凸出,身形体态与往日不太一样,散发着被滋润过的女人风情……奈何她溜得太快,他的视线不能拐弯。
吉时至,喜娘搀扶籽言进大堂,拜天地。
新人对拜的间隙,宁王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对面的冬禾,眼里是无法形容的热切和迷离。
她也在看他,任凭对面那张脸多俊俏,风姿多出众,她眼里却只有冷气,没错,是气,是恨!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她早就和杨瑾三拜花堂入洞房了!
冷气太尖锐,凝成一把刺骨的刀,这一次,宁王先她别过眼神,望着庭前的红,深深吁了口气。
礼成,入喜房,女官提点新郎掀喜帕,行合卺礼,接着少鹄出去招待客人,这时天有些暗了,籽言留冬禾在新房陪她。两人吩咐下人出去,冬禾帮她取凤冠,拿了摆件上的糕点充饥,籽言突然想到那个戛然取消的婚礼,不禁感叹命运无常,拉起冬禾的手,“不冬,你是我见过最好心最聪明的人,如果你是个男人,我今晚嫁的人一定是你。”
冬禾被她逗笑,“傻瓜,你要这么说,少鹄不得提刀来砍我?”
“他要敢砍你,我就砍他!”
“砍他?你舍得吗?”冬禾用眼神逗弄她。
籽言领会到意思,俏脸通红,“那……一会儿少鹄回来,我怎么办啊?”
“当然是入洞房了!”
“那他要是喝酒了怎么办?”籽言羞涩地追问。
“喝酒也不耽误啊。这男人……”
“你怎么知道?”
“……”冬禾痛苦地扶额,她怎么知道,她宁愿不知道!她叹息着宽慰:“好了,别紧张,你那么喜欢少鹄,他对你也好,不会让你太难受的。要不,你也喝点酒?暖心又暖身子,**,水到渠成,嗯?”
“哎呀你说什么呢。”籽言窘迫地别过身子。
冬禾笑了一下,那笑颇有几分自嘲,籽言是黄花大闺女,什么都不懂,偏偏她什么都懂,只是和宁王的丰富手段相比,她还差一大截。
亥时灯牌,酒席终于散了。冬禾离开洛府,人刚到轿子前,一道黑影拦住她,徐凌朝巷子口的一辆马车指了指,潘秀拔剑半截,咬牙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客人还没走完,冬禾不想闹出血光之灾,示意潘秀停手,向前几步上了马车。
昏暗的车厢,一抹宽肩窄腰的黑影矗立在中间,那双褐眸明亮异常,冬禾想坐在旁侧,却手腕一紧,被宁王拽到大腿上跌到他怀里,铺天盖地的辛辣酒气熏着她,混合着宁王的阳刚气味,还有一缕衬衣间的白檀薄荷香,他应该喝了不少酒。只是他这回没多少得意,更像是借酒消愁。
借着竹帘透过的光,宁王用食指沿着她的下颌抚摸,像是擦拭一盏最珍贵的瓷器,“从前不觉得,现在这张脸看久了还真是顺眼,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就连籽言都想嫁给你。”
他竟在门外偷听!冬禾见怪不怪了,冷笑:“承让,籽言最想嫁的不是你么?”
宁王生生把那句“那你呢”咽了回去,忽然,一抹利光从袖口翻出,借着月光闪进冬禾的瞳孔,是一支赤金簪子,“这支禾玉金簪,是本王请西域巧匠打造,簪体用纯金和稀有矿石混合,刀劈斧砍不断,火烤七七四十九天不弯不坏,世间独一无二,象征着情比金坚,本打算送你做除夕礼物,一来二去拖到现在。你忙着操办婚礼,怎么也得有点回报,这簪子你戴上一定很漂亮,也更衬你的气质。”他的语气温和多情,夹杂着一丝憧憬和企盼。
“这……”冬禾有气也撒不出,想到破了的玉簪,她顿时失去力量,接过簪子,“谢了。”
簪子确实别致,簪尾拉嵌出两瓣细长蜷曲的禾叶,绿宝石深嵌金体,垂下一缕细细的金线,末端坠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泪滴状白珠,做工、设计精巧得无可挑剔,就像宁王这个人,表面上挑不出缺点。
宁王拿回簪子,插到她发髻上,“下回穿女儿装,就戴这个。”
冬禾耸了耸肩,“这么好的金簪,我说不定戴到棺材里。”
宁王见她乖乖戴了就高兴了,手掌沿着她的肩膀往上移,手指触及她的衣领,捻着布料、细纱,轻柔地翻动、撩拨。
“应墨林从梅龙镇来到京城,应该不止送女出嫁这么简单,若皇上有意提拔他为太傅,那我还有什么地位呢?”冬禾僵着脖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宁王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一层,沉默须臾,道:“你这个太傅做得好好的,功劳耀眼,皇上怎么会说换就换?再说,应墨林无聊又迂腐,根本不适合在朝为官。”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滑了进去,在她的锁骨上轻轻地揉。
“是啊,他根本不想帮皇上的忙,就连朱正跑到梅龙镇求助,他都避着不见。”冬禾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可是我不明白,七年前宁王在应府认识籽言,您也算出类拔萃的大人物,应墨林为何不让籽言接近你呢?以至于她今日嫁给少鹄,这个他曾经并不喜欢的叛逆少年。”
宁王声音恢复沉肃,“七年前王妃过世不久,我没有心思儿女情长,应墨林的想法我也并不关心。”
“那你关心谁的想法?朱正?你在梅龙镇对他那么好,怎么现在好像得意忘形了呢?”她状若随意,宁王的鼻息越来越近,她一点点后仰。
“我只关心你的想法……”似乎不想听她说这个,宁王食指滑向她的唇瓣,细细摩挲,触电般的痒意从双唇弥散开,冬禾攥拳准备推他,宁王却一手捏着她的双腕,热烈的吻随之落了下来,先是她的腮、转向她的唇,揽住她的肩背,极其用力地吮吸、扫荡,嗞嗞地响,将他们的一切膈膜都吸走。
马车逼仄,冬禾躲不开,更因为空气不流通而有些闷热,掌心潮潮的。
不知吻了多久,冬禾觉得气滞、胸闷,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从笼屉底子冒出,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并拢膝盖,心脏揪到一起,这感觉她并不陌生,总被宁王一次又一次“羞辱”,宁王更是观察敏锐,悄然松开她的手,手掌向两边扒开她的衣领,梨白丝衣露了出来,上半身暴露在夜晚的凉气,她猛然回神,不!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迷失,怎么可以沉沦……她胡乱地拢着松乱的前襟,生硬地推他的手。
宁王以为她不愿在外面,帮她整理衣领,唇凑向她泛粉的腮,“跟本王回府,嗯?”
“不可能。”冬禾低着头,双手揪领子。
“去你的太傅府也行,或者……别苑,客栈,酒楼?”
“哪里也不行,我要回府了,再见!”
“你敢拒绝本王?”在她撩开车帘之前,宁王将她拖了回来,扣住她双臂,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这都多少次了,为什么一点改变也没有?你忘了你颤抖的样子,明明你也很快乐,为什么就不能抛开那些不愉快,把自己当成一个寻常的女人,打开自己,面对**?”
当时有多快乐,过后就有多折磨!这就是**的无底洞,冬禾不想听他掰扯,“我没有封闭自己,但我也不想对你打开。”
“那你想对谁?杨瑾?”宁王眯起双眼,是他发怒的前兆。
她可不想把杨瑾拉下水,直挺挺道:“我要对他有那想法,何必等到结婚呢?和别人都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和你在一起,被你玩弄,欺负,一点尊严都没有。”
这回宁王困惑了,他不过就换了几个姿势,怎么让她没尊严了?她还不知道他对待花魁佳丽用的什么招子呢,那才叫新鲜刺激,他咳了一声,去拉冬禾的手,“你年纪还小,这种事多试几次就好,只要你肯配合,我会好好对你,不再让你难受……”
“别说了!”冬禾拂开他的手,烦躁地瞪着他,“我们之间,本就不该产生交集,之前是你强迫,我无力反抗只好忍耐,现在,我不会再给你胁迫我的机会!”
“你以为你走得了么?”宁王陡然变幻厉色,他那么用心地哄她,对她好,她还是不识好歹!“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啊——”冬禾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他愣了一下,倾身捂她的嘴,“喊什么?你想清白尽毁,让人看笑话吗?”
“是!我是没有清白了,你不也一样?你不是做好事的侠王吗?不是一向拯救良家妇女吗?不是不近美色贤名远扬吗?我就是要喊,让外面的客人、同僚都睁大眼睛听听,他们尊敬爱戴的宁王殿下背地里是什么样的禽兽,是如何对当朝的太傅强行秽乱之举!我不要脸,你也别想要!”一连串地吼完,冬禾看着他的脸乌云密布,眼中的火势却慢慢减弱,她讥讽地戳了戳他的肩,“这里是京城,不是南昌,不是宁王你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奉劝你一句,老天爷有眼睛,不是瞎子,人们也一样,人心没那么好糊弄,坏事做多了面具也会变松。”说完,她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车厢两旁的竹帘晃了好几下,这架势,徐凌也不敢吭声,里面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心慌。
“徐凌,回府。”漫长的寂静后,里面传出声音,很低。
“是。”徐凌格外毕恭毕敬,心里却快抓狂了,王爷啊,你过的这是什么没人管,只要您想,数不清的美女从宁王府排到永定门,您这是何必。
宣府,边境重镇。
月光笼罩着城楼炮台,城高三丈五尺,戍卫着北御起点的安宁。恰此时,总兵府大堂烛光明灭,杨瑾在窗前收拾包袱,深墨色缎袍衬得他线条刚毅,打好解扣,拿起青霜剑。
“杨瑾,你不许走!”都指挥叶敬山走进来,夺过他的剑按在桌子上,旁边是驿卒送来的一纸檄文。“你前脚离开,后脚就会有搅混水的让你倒在关外。安化的水太深了,事关宗室、司礼监掌印、边军,稍有不慎天就变了,我们的阵地是宣府,没有上头的指派,不能贸然对安化用兵!”
“什么水深水浅?无非是权衡利益,作壁上观!”杨瑾不喜欢这些弯弯绕,一时无法维持礼数。叶敬山戍边多年,久负战名,平日对他颇为照顾,杨瑾自知失言,“叶将军多保重,瑾去了。”
“你就那么固执吗?你和你父亲,真的不太不一样。”叶敬山静静出言。
杨瑾站住了,胸中有一团火在烧,却无关热血,只有一腔怜悯,“这不是无关黎民百姓的政变,安化王煽动部下谋反,烧官府,释刑囚,给灵州百姓带来无数致命的隐患。我是微不足道,以卵击石,我只能做到上不误国恩,下不误黎民!”
叶敬山被震动了,很久以后,回身道:“别走了,给你家里去封家书吧。”
杨瑾感激地点了点头,月光移向堂前,更白,更亮。
籽言出嫁后,冬禾闲了几天,照常回文渊阁公干。
朝野安定,各司有条不紊,两广爆发几场当地人和镇守太监屯田征税的乱子,很快又镇压了。老实说,她并不看好皇上派内监镇守地方的做法,但朱厚照从小被太监照顾,信任他们的能力,坚持这条国策,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擦屁股。
时值六月,是北京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日头火辣,晒得宫道砖地滚烫如铁板,除了乾清宫,现今放冰块消暑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渊阁,冬禾将八名值阁太监叫到殿内纳凉,让他们天黑了再干活。
戌时的磬响了三声,冬禾仍趴在案上批文。王桂端了喝的过来,紫檀托盘下垫着一封木色信封,“大人,刚冰镇好的桂圆山楂羹,您尝尝。”
扫到信封上烙的“宣府”二字,冬禾惊得眼睛直了,管不了山楂羹,急忙取下灯罩,将漆封放在焰尖上烤,待熔得差不多了,将里面对折两下的信掏了出来,快速打开。
果然是他!真的是他!她拼命眨巴眼睛,不让自己落泪。
“安禅梦向白云堆,化影西楼雪纷飞。
王母仙桃献来客,反挽云鬓泪下催。”
这是他们常玩的把戏,是一首藏头诗,连在一起的涵义是……她阖上信件,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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