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回方才经过的音乐厅,新古典主义的不俗建筑,常常使人应接不暇。
侍者带领两人来到雅间。郁燃向她示意,四面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身下的丝绒椅像红酒酒瓶底,厚得出奇,流涌的乐声把人的五感灌醉,刚被钢琴抚慰过的思绪,立时被单簧管锯得牙酸难忍。台上的乐手们比台下二人更沉醉,拨弦按键时,总是皱眉毛,挤眼睛,肩颈左□□斜,仿佛他们在演奏乐器时,天上同时有无形的大手在演奏他们。
这原是中型演奏厅,可容纳数百名观众。郁燃包场了,演出节目也经过精心调整。手边的酒水点心不间断,江鎏闭眼欣赏,心痴意醉,并未发现身边人离席,连大厅灯光全灭都浑然不知。
耳边响起邓丽君《我只在乎你》的乐声。区别是萨克斯版的。江鎏缓缓睁眼,舞台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陌生到爱上他都充满禁忌。
郁燃金发高束,身穿西服,萨克斯从口中悬下来。曲逸的黄铜管像极了黄金莽,温顺地盘踞身前。
郁燃信步腾挪,在喇叭管层层叠荡的乐声中起舞。《我只在乎你》女声的字字柔情改换悠扬的曲调,乃演奏者的剖白。江鎏的脑海中走马灯,恋爱的往事一幕幕闪回,乐声接着思绪流淌得满场都是,无休无止。那些听惯了古典音乐时期经典曲目的桌子椅子,牙白的雕柱,也要为年轻的故事流泪。
一曲毕,郁燃优雅鞠躬。江鎏擦擦眼泪前去迎接,郁燃招手让他坐下,继续鼓起腮帮,呜啦呜啦吹出六七个音节。
江鎏当他在玩,并未听出弦外之音。
郁燃放慢速度,又吹了一遍。
似乎是说话的语调。
“‘我’?你是在说话吧?”
郁燃竖起大拇指。
“……什么?这个听不出呢、嗯,是‘会’字吗?”
接下来江鎏又听出个“你”字,其余几个字就笼统难辨了。
郁燃放下萨克斯,拿起话筒,带着青春的冲动,原始的悸动——
“我会让你幸福!”声动云霄。
郁燃款款而来,摸出了捂热的小盒子,单膝跪地,打开它。
“江鎏,我会让你幸福的。话说,本来准备吹,‘你愿意和我结婚吗’,练习了很久,结果被你抢先了。刚才确实吹得很生疏,但我心是真,哎呀,你不许笑,不对不对,你要笑,永远都要这样笑才好,我想看你笑,更想看你因我而笑,因为感到幸福满足而笑,为了你的笑,我甘愿倾尽此生,当然了,其他,你的一切,也全部交给我吧。”
名为幸福的戒指缓缓推入指根,江鎏却落泪,郁燃吻去泪水,那泪水一点点咸味也无。
两人靠在一起,欣赏手背上的华彩。
“将来结婚对戒再选一样的。”郁燃说。
“那,到时候我手上三个戒指都和你有关了。”
“这样最好,省得有人觊觎你,你只能是我的。”
江鎏傻乐一阵,在宁静的氛围中想起了要紧事。
“那我问你一件事,比赛前夕,我们在A国那家邮局里,你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原因无他,江鎏自己写了些肉麻的话,包括提到了求婚计划,所以当时有所遮掩。现在,他想起郁燃那日的神色也不是很自然,以及店主看过信后别有深意的笑容,说明两人的默契或许可以追溯到想法萌生时。
郁燃不禁害羞起来,虽说告白求婚、肌肤之亲皆有之,但是那种掏心窝子的长篇大论,更适合以情书的形式展现。
“不许说你忘了。”
“那我同样好奇,你写的是什么?”
江鎏语塞,脸上红晕阵阵,半晌才难耐地说:“那我晚上写给你好了,你明天再写。”
“为什么?”
“今天你生日,我不想你太累。”
郁燃看着他,说出了一个思考许久,仍旧轻浮不已的答案,“那你今晚,可能没空写哦……”
……
江鎏被手背上的戒指晃醒,他披衣服下床,从露台望出去,蓝阴阴的世界原是个大炉灶,冷却一夜,随着隆冬的初曙缓慢预热起来。
冷得人眼前一白,他没了睡意,去书房拿了纸笔速记信上的内容。
「郁燃,亲爱的你:
提笔写下这一行字,让我立即回到了大学异地之时。算上这一封,我的人生里只给你写过两封信,那一封我回了三个字母,“YES”,这一封我却要讨你一句“我愿意”。
那时,书信往来太慢,你迫不及待,打电话向我告白,我在电话里答应了,但当我把信实实在在拿在手中、读过之后,我觉得你有很多分身,电话里的你腼腆,难得紧张;信中的你真诚可贵;平日在微信里你是那样细碎可爱。
你的分身都爱着我,每一种情绪都指向爱,我得一一回应了才是。
话说回来,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想必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光是这番预想就足够让我癫狂。我计划了求婚地点,比如我们的工作室、电影院包场,或者在任何一次旅行途中,我都会掏出这枚早就准备好的钻戒。最终,我想还是在雪中祈愿你的余生吧。
我阴暗、胆小自私,家庭畸形还是个生活废物。是你,体贴无声又轰轰烈烈,教我勇气和爱人的本领。你的爱是太阳光辉,将我的缺陷化为影子,自此我才圆满成长为人,坦荡地行走世间。
一直以来谢谢你,郁燃,我的挚友,我的家人,我的男友,我的先生。
同时,希望与你并肩的我,能够成为你的依靠。我想给你的,不只一个红本。哪怕现在仍有不足,我也会为此深深努力。
我心可鉴。
你的爱慕者,江鎏。」
江鎏的信尾有所保留,原初的版本应是,「我心可鉴,感谢每一位信使的见证。」
放下笔,江鎏把信折好,斜压在电脑键盘下。回身时手腕打到那本《契君何罪》,书页中夹着的东西被扫了出来。江鎏拾起,摊开来看,竟然是郁燃的信。
大概是昨晚趁自己洗澡时写好的。
才读到问候语,背后一沉,来自郁燃胸膛的温暖,江鎏眷恋到马上要睡过去似的。
“被你发现了……”
“我的也写好了。”
“我来读给你听。”
郁燃依旧保持环抱的姿势,高举信纸,透纸的黎光使字迹与情感交叠。
“宝贝……”郁燃旁若无人地念白。
「宝贝,我的爱人:
虽说落笔时想着你,但不确定你是否有机会亲眼读到这封信。所以若是其他人有缘在信中一见,请勿冒领我对其的爱称。
考虑到这一点,理应向天南海北的读者做个自我介绍。我名郁燃,二十出头遭遇车祸失忆,躺在人生谷底乞求一线生机。爬出来了,自此,爱人把他的人生分享出一半,弥补了我的世界。
我爱妈妈和姐姐,爱写作,爱花艺,爱我的读者和形形色色的顾客。挚爱里头排个序,当之无愧的叫江鎏。
他理性又感性,强大和细腻兼而有之,做凡事都像个天才,没有架子,顶多算一丁点的心口不一,得顺着,耍脾气时最可爱,我得珍惜。他的好写不尽,况且,再写下去,我要流泪了。对了,他是一等一的漂亮优雅,一头长发让我魂牵梦萦。
好了,读者们就看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话是我问他的。
我的挚爱,首先得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若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经求婚成功,或者我们过上了婚后生活,那我更关心的是,你过得幸福吗?我给了你理想中的生活吗?如果我都熬成老头子,你才发现这封信,那下辈子,你还会选择我吗?
江鎏,你的答案,我忐忑又期待。请一直笑着说,“YES。”一如最初你答应我的表白。
爱你此生不变的郁燃。」
其实,原稿结尾还有一句,复刻的信中他未提及:
「对了,如果哪位有缘人看完了我的自白,请顺带把江鎏的也找出来。找出来后,务必和我的这封紧紧挨着,放在一起。不必告诉我他写的什么啦,因为那份爱,我一直都知晓呀。陌生人,我们也祝你幸福。」
江鎏听完止不住地抽噎,泪水落下却是身心俱暖。
郁燃读完江鎏笔墨未干的信,出门买了红笺和金墨。他拿毛笔潦草疾书还行,遇上这种字多的,行间距一缩小,常把金墨洇散成一个元宝。江鎏也不嫌弃,接过笔仔仔细细地续写。
誊抄了两份,装裱在胡桃木的相框里,将来挂在婚房正合适。
好天气一晴到底,新人牵手到工作室,处理积压的商单。订单基本都是年宵花,唯有一单是新婚贺礼。江鎏照例亲自了解顾客的故事,私心将这一单提至最前。左右也不抢占其他单子的排期,他们赶的是素日里的空闲时间。
两人一边插花,一边商量着日后事宜。
备齐材料后需要飞一趟A国领证,索性连蜜月一块度了。
至于婚礼,需要从长计议。
久久,江鎏很认真地说:“宝贝,其实我们可以不用婚礼。”
郁燃下意识反驳,终究忍住了,仔细想来,江鎏的提议不无道理。一来,同性婚礼势必异地,他们大可以满世界旅游,可是在异国他乡盯着婚礼流程实在心力憔悴;若是在A国举办仪式,方便是方便,终归绕不开江春的眼线。大儿子弄清恨意源头,小儿子彻底倒戈,这老毒物势必怀恨在心,届时闹出什么乱子谁也说不准。
“嗯,都听你的……”郁燃心有不甘,可不全是为了婚礼,更有江鎏这些年来受到的种种屈苦,暂且不能一一偿还。他只能把他搂得更紧,待到江潆那边稳固脚跟,再清算一切。
江鎏笑道:“好了好了,别优柔寡断的。其实还有一点,若是在婚礼上,司仪统称我们新郎,宾客们该分不清了。若是叫其中一方新娘,我们谁答应?”
“我答应。”郁燃答得爽利,毕竟自己手握实权,不在乎这点口头上的小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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