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凉,是三伏天里,一般人都遭不住的寒气,冰得温颂手脚发凉。
他坐在后座,副驾驶位的后方,因为瘦削,整个人都被那件披肩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张五官分外精致的小脸。
韩方晚上喝得也多了,没醉,但要看会儿这张脸解酒。
他看着眼前这明显的未成年,半晌后,冷不丁说了一句:“很怕我?”
温颂摇头。
韩方于是就笑了。
只见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手搭在窗户外头,依旧看着温颂:“行了,装什么纯——姓赵的这把年纪你都跟,口味可以啊。”
温颂一愣。
他也不知道这俩人原本是怎么沟通的——但“跟”这个字,总不能拿来形容“养父子”,又或是“妓女”和“拉皮条”的。
这位韩老板看起来再没文化,也不应该会搞错。
韩方看他神色有异,挑了下眉:“干嘛,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就伸过来,搭在温颂的膝盖上,而且手还不怎么老实,逐渐有往上的趋势。
温颂脊椎蹿上一阵寒意,可披肩上的钉珠牢牢勾住颈后的头发,让他几乎是动弹不得。
温颂瞬间伸手握住了韩方,深吸一口气:“……没,哥,我没不乐意。”
韩方这阵儿正跟一个“模特”打得火热,如果不是赵宏盛今晚送他这个礼物,想来这会儿,他应该直奔养那女人的半山别墅。
但男人嘛,功成名就了,多换换口味也没错。
一边这么想,韩方对身边这个小美女可谓志在必得,必须搞到手玩玩儿——虽然嗓音听着有点粗吧,但凑合凑合也行。
风味不同,想来别有韵味。
另一方面,他自持风流,最看不上那些遇到个好菜就狼吞虎咽好像差点儿没饿死的做派。
见眼前这觉悟早于年纪的“美女”还在装模作样。
韩方忍不住笑了一下,也不责怪,刻意压凶了嗓音逗“她”玩:“没不乐意?那你腿打开点,我看看。”
温颂闻言,把那只手握得越发用力。
他神情简直惶然起来,配合他白净的面庞,小鹿一般纯良的黑顿眼珠,韩方看得简直心头有指甲在刮,不痛,但刺刺地,很痒。
韩方笑起来:“好了美女,再演就真没意思了,到时候赵老哥知道你没伺候好我,恐怕也不会高兴……”
什么东西?
“……”温颂一脸的一言难尽,哪有美女?
但这两个字立马点醒了他,再结合之前同样莫名其妙的那个“跟”,温颂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压低嗓音,尽可能让自己男性的声线展露无遗:“搞错了吧,哥……我是男的。”
“……………………”
这下沉默的人变成了韩方。
他瞬间撒开了手,在空中用力地甩了两下,见鬼似的盯着温颂:“——你说什么?”
温颂只好又重复一遍:“我是男的,方哥。”
后来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前头开车的司机更是一言不发,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后面,将信将疑的韩方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得知跟赵宏盛的养子一个名儿后,还不信邪,非要看他身份证。
结果发现不仅真是男的,还真是未成年,不由狠狠觉得一阵晦气。
等到了地方。
韩方当即下车,紧接着送佛一样,叫司机立马把温颂给送回樾宫——开玩笑了。
赵宏盛的养子,那是他妈能随便草的吗?
这礼他妈的,太大了,又他妈真不合心意!
谁爱要谁要。
生平第一次,韩方把脸长得这么合心意的漂亮仔原封不动,打道就原路送回府,自己都要被自己的自制力感动。
然后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急刹,司机叫骂了一声。
“操——不要命了!”
韩方瞬间警戒起来,扭头看去。
就见车轮狠狠碾过的地上扬起一片烟尘,而借着朦胧的路灯,依稀能看见夜晚中,一扇车门大开,从车里滚落的少年蜷缩在地上。
借着汽车亮得刺眼的后灯,韩方眯了眯眼,看清了手肘缝隙里的那张脸。
还是很漂亮。
……但现在,因为孤注一掷的平静,不要命的绝望,那种漂亮在韩方眼里缓慢成型,变成一个清晰可见的侧影。
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这个漂亮的男孩,没有说话。
司机停稳车后,赶紧下车小跑过来,想要把温颂拖走。
但韩方垂眼看着他身上已经被路面石子和高速拖移磨破的披肩,挥手示意他停下。
司机不明所以,但很听话,回到车上待命。
过了一会儿,温颂爬起来,裹紧了那残破的披肩,抬头盯着韩方。
“你想说什么?”
韩方问:“还是说你不甘心,想再争取一下陪我睡?”
车子虽然才起步,时速并没有很快,但温颂跳车的方式并不算标准,哪怕有披肩隔着,但不算厚重的衣服,包括他单薄瘦削的身体,都让后背留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不必看,伤口擦得温颂脑袋昏昏沉沉。
但他同时又很清明,像是在做梦,又像是终于醒了过来。
温颂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了命运抉择的路口,心怀侥幸的“熬”,只能让他龟缩在狭窄的角落里委曲求全,畏缩不前。
赵宏盛推他的那一掌,宛如一记响亮的巴掌,把他狠狠扇醒——
温颂继而意识到讨好赵宏盛,就像讨好贺言铮一样,他再怎么改变自己,努力装作他们喜欢的模样,看似坚固的庇护其实薄如蝉翼。何况他虽然在户口本上有那么几个“家人”,但早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哪怕这阵风暂时吹不散他,下一场风就有可能吹死他。
那么……在打开车门纵身一跃前的那一秒,温颂忍不住问自己,难道虚假的安全感,熟悉的刽子手,就真的可以让他心安理得被谋杀吗?
他温颂装模作样这十几年,难道就为了父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送他鱼跃龙门的祈愿?
想到这些的时候,其实温颂坐在车里,裹紧身上披肩,时间才过去不到两秒。
而又一秒钟过去。
温颂忽然又久违地想起父亲,想起最后一条小狗死掉的那天,父亲很不好的脸色。
……彼时,他还以为父亲在生他气,因为他好没用,养不好狗,害得阿旺死掉。
直到很久之后,母亲生病,瘦得像一把骨头,她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最终泪快流干,人也要熬完。
她像一只燃烧到最后的蜡烛,把父亲因工殉职的“人道主义”赔偿金、还有宏盛集团给他买的巨额保险像吸收氧气一样,统统烧了干净。
她一边流泪,恨自己没用,临到死,害得丈夫白死,还要害得儿子没有钱用,也没有人陪。
另一边,她持续不断地试图联系赵宏盛,却直到真的死掉,都没有等到他一声半句的回复。
病床上的母亲终于陷入一种无望的癫狂。
是人之将死,没有其言也善。
她简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住病床边守了半年多的温颂的手,流着泪道歉:“对不起……宝宝,妈妈没用,花光了你的钱……”不知想到什么,她胡言乱语起来,“——是妈妈的错,要上班就陪不了你,快死了还要你来陪……来陪我去死……”
然后很快,她又变得歇斯底里:“你爸爸也是废物!赚不到钱,还要拿命换钱……可是你呢?我的宝宝……赵宏盛该死!他明明许诺我们,只要阿文替他撞死人,他不会不管你,我的宝宝会有好日子过……该死、该死、该死……!”
少时的温颂看着她因为暴怒,也因为病痛带来极度瘦削的的眼眶凸起,心里害怕,又很难过。
他费力地抬手,想要抱她。
像每一只抵达性命攸关之际的小兽,本能地想要寻求母亲的帮助……然而母亲狠狠把他推远了,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那眼底的恨意让年少的李温颂胆颤:“都是你……”
“如果不是要养你,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不是钱,阿文怎么会去死;他不死,我的宝宝怎么会……”
她脸色阴沉如枯裂的败木,可是提到儿子,她又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泣音:“我的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和爸爸都对不起你——”
她大概是真的要走了,死神的裙摆已经驻足在病床的一侧。
闭眼前,母亲无比珍惜、又无比厌弃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温颂,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赵宏盛得罪了人,他买你爸爸开车去撞人,他答应会照顾你一辈子又不管,他——”
说到这里,她连回光返照都失去,整个人瞬间衰弱成泥泞。
母亲无力地抽了一口气:“阿颂你……你一定要,记得……不、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不要……再,像我……们,一样穷……穷一辈,子……”
这口气就这样带走了母亲。
而就在她死掉之后,母亲生前反复联系却始终不见人影的赵宏盛终于出现了。
他似乎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全无人性,并没有不管温颂,反而收养了他。所以中间有很长的时间,温颂也有过犹豫,那些病痛折磨之下的悸语,究竟是事实还是幻想,究竟他要不要听妈妈的话。
就像当年他面对赵宏盛“要不要做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给这问题一个明确的回答。
温颂就是这样,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眼下是一个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于是韩方渐渐走近了,他低下头,看见温颂那张精致到几近鬼魅的面孔,朝他微微扬起,自然流露出一种软弱可欺的弧度。
然后韩方听见他说。
“谢谢你的披肩,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作为回礼,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温颂觉得自己疯了,但事实上那晚他只是对韩方乖顺地笑,告诉他,“我可以把他的两个儿子送给你,相信他们,一、定、比、我……更能让哥满意。”
其实李温颂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过平静生活……但是全员恶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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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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