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必须活着。”
十三岁那年,那片浓雾森林之中,许多人为救她而死。
青霜说自己一命轻如鸿毛,可薛林昭不懂,鸿毛为何就该先死。
手持利刃的男子,命悬一线的女子,场景与当年别无二致。
“昭昭救我!!!”
被挟持的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撕心裂肺。
眼里除却眼泪,只有对生的渴望。
薛林昭,“……”
“夫人,夫人,求求你了夫人,别哭了,老天,将军要杀了我。”
拿刀的手忙脚乱。
被威胁的薛林昭,“你待如何?”
裴飒咳了一声,调整好阴险得意的表情。
“用你的命,换她……他们的。”
“好。”
“不用讨价还价,堂堂大将军……嗯?这么快答应?”
“嗯,放人。”
裴飒和手下对视数眼,最后几人出来,战战兢兢拿着绳索。
“将军,得罪了。”
苏岫宁走在所有俘虏最后,一步三回头,试图去看薛林昭的后脑勺。
却见她始终没有开口,任裴飒的人捆上双手。
即便受制于人,她还是那样平静,好似一切尽在掌握,隔着数人身影,她也在看自己。
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但深井之中分明闪动着什么。
苏岫宁觉得自己不懂薛林昭,或者说,还不够懂。
想再接近薛林昭一点,看清她的内心,想要扒开她的身体,触碰她的血肉。
想要知道她每一个细微眼神背后的含义,想要知道她每一个字背后究竟有几分情意。
跟着队伍跑回城中的一路上,苏岫宁都在想刚才那个眼神。
心中忽然涌现阵阵不祥的预感。
城门近在咫尺,城中接应近在眼前。
崔姨眼角已有细纹,但目光如朔。
崔姨双手将将拉住她的瞬间,那种不祥之感终于达到顶峰。
刺耳风声乍响。
她仓促间回过头。
一支箭带着火花自城墙呼啸而下,以雷霆之势直奔攻城军中。
在一众人的失声惊呼中,箭羽越过裴飒,正中薛林昭后心。
烟尘炸开,将近处人影淹没,巨响之后人群凝滞一瞬,而后彻底沸腾。
每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喊着,“将军!”
城门之下,苏岫宁如遭雷劈。
理智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但双腿已经先于思考一步,踉跄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身体猛地被人截住,有人拦腰抱着她飞上天。
崔姨急道,“演武所用箭头皆为蜡制,您别担心。”
苏岫宁拼命挣扎,“那火药!”
“假的!只是烟尘弹,两位军师怎么可能真的让将军以身犯险!”
的确,不要说这只是自家人演兵,便是真的上战场,两位军师也不可能任由薛林昭以身犯险。
苏岫宁发胀的头脑终于稍微冷静下些许。
下一刻她就打脸。
因为瞭望楼之上,观战的众位大人亦脸色难看,显然这一切并不在意料之中。
蒋大人喉咙里“哽”了声,眼白一翻,捂着心口滑下去。
石焰下意识一把接住,望着下面乱象绝望喃喃,“完了,我这上司算是完了!你们飞羽营缺人吗?”
江翎却没理他,专心盯着下面。
他看的不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爆炸地点,而是城墙。
“原来是春芽。”江翎道。
“什么是春芽?”
“我说这场演兵的守城主将。”江翎对众人道,“一直是春芽。”
此刻的城墙上,春芽一把将射箭之人掀翻在地。
“贺兰亭你活腻了!谁准你射箭的!”
那名弓箭手面无表情,只握紧手中的弓。
“是将军。”
“什么意思?”
“将军安排,我听命行事,其余不知。”
城内外喧哗皆未停止。
外面裴飒也在吼人,“什么情况?谁看见将军了?贺兰亭是不是你,你疯了!来人!去给我把贺兰亭找出来!”
隔着高高的城墙,贺兰亭并没有出声理会,一双浅灰的眸子只盯着春芽。
“将军有话,春芽,不要让皇后娘娘失望。”
不要让皇后娘娘失望。
春芽站起身,她喘着粗气,无言以对。
下方一场“爆炸”过后,攻城方“伤亡惨重”,早就安排好打扫战场的人手将“伤亡将士”带离战场。
裴飒胸前被贴上个“命悬一线”的纸条,脸色难看。
他揪住个军医问,“将军呢?”
老头儿一脸莫名其妙,“身负火药,阵亡了啊。”
“我亡你大爷!这时候就别演了。”
老头儿嘿嘿乐,招呼人手,“近处这些都拉走,将军所用火药一定是最好的,都炸得死,来,这几个拉走都拉走,这个重伤难行,贴上贴上。”
观战哨楼上,蒋大人这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快派人去看看将军,快去!”
“已经去了,将军无碍。”刘大人在旁边安抚,“老蒋啊,回魂。”
“一个个没正形啊,裴飒那小子搞出青霜的事来刺激将军,谅他不知情不跟他计较,结果又来个贺兰亭……”蒋大人气得直哆嗦,“这个贺兰亭,回头非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同为飞羽营副统领,江翎帮同僚辩解,“这必定是将军的意思。”
“将军的意思也不行!万一出了岔子……诶呦,我心口疼。”
“老蒋快躺下躺下,轻点儿动气,来,吸气,吸气,呼气,诶,对……”
“恭喜。”有声音冷不防响起,“就快看见头了。”
“……”
“罗鹰给我出来!”
乱糟糟吵成一团,崔姨有些无奈叹气,这才注意到苏岫宁上来后一言不发,竟然出奇冷静。
直到此刻苏岫宁才幽幽出声,“青霜什么事?”
吵嚷戛然而止。
刘大人眼神示意:夫人不知道?
蒋大人:将军没说呗。
他们不敢说,几个年轻将领更不敢张这个口。
军需处的田大人倒是年纪不小了,但是年轻时候官职不高,多年下来早已习惯等军师们发话。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说。
苏岫宁想起薛林昭方才那个眼神。
主动道,“青霜为薛林昭而死,是吗?”
崔姨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薛林昭多大?”
“将军十三岁那年。”刘大人回答。
“……”
“夫人?”崔姨关切问。
“无事。”
江翎突然问,“夫人方才为何极力呼救?”
提到这个,大家脸色都是一阵古怪,岂止极力,简直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其实苏岫宁自己也搞不清楚。
或许装傻子习惯了,或许是薛林昭朝自己走来时那个有些痛苦,又有些期盼的眼神。
这还是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痛苦,哪怕只有一丝。
“统领被围了!”江翎突然道。
他这一说,众人才想起观战,纷纷趴上墙头。
下方混乱的战场简单打扫之后,攻城方已经少了许多人,裴飒胸前贴着张命悬一线,由几人抬着,气得脸色阴沉。
而江翎说的统领,正是从侧面林中突击入城的燕飞。
此时他所带领的飞羽营和部分骁骑营精锐,被埋伏在此的程固山拦住。
漆黑盾牌透着冷意,远处鼓声连天。
燕飞道,“主将阵亡,老程,还要负隅顽抗?”
“主将?”程固山双斧挥出道道寒光,“主将就在城上站着,才击鼓命我等在此除掉你,没听见?”
他抬手,铁壁营盾牌结阵,飞羽营弓箭手放箭,借着林中地势和盾牌遮挡变换位置。
燕飞带人且战且退,看自己的兵在程固山手下如此听话,也恨得牙痒痒。
“被兵分两路了。”石焰道。
“嗯。”说到观战,蒋大人心口也不疼了,捋着胡须道,
“裴飒想要声东击西突袭进城夺旗,偷袭未成后虽不算空手而归劫走人质,却也被春芽利用这一点,被首尾切断了。”
“切断敌方首尾,这是咱们将军最喜欢做的事。”
“这片林子哪里有个土包,哪里有个坑军中人人门儿清,老程想要利用地形,不太容易吧。”
“不止地形,还有阵法。”
林中战场瞬息万变,程固山带人在林中上蹿下跳,不停变换阵型,箭羽看得人眼花缭乱。
燕飞兵力强,走的是沉稳路子,稳扎稳打防御,等待对方弹尽弓绝露出破绽的时机。
“这是,捉猪阵吧。”田大人抻着脖子也看不大真切。
苏岫宁,“什么阵?”
“据传闻,捉猪阵是薛蔺将军帮农户抓猪时候琢磨出来的。”蒋大人道,“猪么,牵着不走打倒退,要蒙住眼睛,薅尾巴。”
刘大人指着下面,“现在程固山就是在蒙眼睛。”
石焰问,“尾巴呢?那谁来薅尾巴。”
苏岫宁看着身边空荡荡,“崔姨不见了。”
下方林中战场,燕飞正准备下令上投石机,便觉脑后一凉。
他低头翻身躲过,横弓挡住一柄刺来的长剑,一时愕然。
“你怎么……”
崔姨面无表情,扯扯胸前的纸条,上书——百姓。
燕飞这个恨呐,裴飒这憨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算了,还砸他的!
石焰扶额,“统领为了绑架夫人,也是疯了心了。”
“你还真当他为了绑我。”
“不是?”
蒋大人也神秘一笑。
苏岫宁叹气,“没有我在城里,裴飒如何能以保护我为由将听风营顺理成章安插进去。”
“我看他传假消息出来的时候简直恨铁不成钢,唉,夫人不愧是夫人,和崔姨一唱一和,骗得燕统领自以为胜券在握走进埋伏。”
一个人说着,从后面溜达上来。
众人见他主动现身都觉得奇了。
罗鹰拱手,“见过夫人。”
苏岫宁左右看看,不知道这算不算在外面,要装不认识啊。
想了想还是招招手道,“不过饼确实是热的。”
罗鹰彬彬有礼,“将军交待过。”
苏岫宁面色一静,除却为了这两个字心神激荡外,亦想着,薛林昭究竟何时才打算现身。
城侧林中打得激烈,响箭咻咻上天。
城门正面,同样的火热。
裴飒几乎阵亡,军医就在边儿上看着,他才张口,老头儿就念,“不能说话啊,说半句就咽气。”
裴飒,“……石忠!”
他的副手石忠正部署兵力,准备再次攻城,也分派人手去支援燕飞。
军医老头儿忙嚷嚷,“说话,要死……”
裴飒不理,怒吼一嗓子,“给我干他!”
说完撕了胸口纸条,闭上眼睛往后一靠,招手:抬走,我阵亡!
“薛蔺将军,是谁?”苏岫宁问。
刘大人道,“是薛长风将军的亲长孙,最是传承到魔将雄风。”
苏岫宁沉默,视野中石忠率兵再次进攻,春芽现身城门之上,指挥手下不多的兵力守城。
骏马长嘶一声,是小黄驮着纯钧,在飞羽营的掩护下如离弦之箭直冲主将。
手持双锤,气势如虹。
“将军手下这几个丫头,都了不得啊,这一冲,竟有几分薛敖的风采。”有人道。
“薛敖。”苏岫宁问,“薛家六将之一?”
“是。”刘大人解释道,“薛家六将以薛长风为首,父亲薛敖,叔父薛斩,两个堂兄薛霁和薛曜,还有年纪最小的薛长枭,是薛长风的亲弟弟。”
苏岫宁感慨,“那时候薛家人多,怎么会到如今这般?”
她说这个,众人又是一静,蒋大人捋着胡须叹息。
薛家人丁凋零几乎成了整个宣国的痛处,薛家出名的将领几乎都是英年早逝。
战死沙场的,被人暗害的,和因边关条件苦寒伤病缠身的,除却这些,还有薛家人的无情和深情。
要么终生不娶,要么只娶一个。
“最可惜的就是魔将了。”有人低声感慨道,“我们边关的孩子都是听魔将传说长大的,兵神般的人物啊。”
“算下来,宣国如今扩张的大半土地都是他带兵打下来的。”
“是啊,他当年留下的兵法如今都还在用。”
“一代代年轻人都是因为崇拜他才参了军。”
说到薛长风,无人不崇拜敬畏。
目光落在下方,没有看身边众人,苏岫宁问,“为何说最可惜?”
“因为薛长风并非战死沙场。”一人自台阶缓缓走上来,说道。
众人纷纷行礼,“将军。”
薛林昭微微颔首,负手走至墙边,垂眸看着下方战场。
苏岫宁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确认她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没有受一点伤。
然后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随着她,眼中除了敬畏崇拜,还有显而易见的后怕。
薛林昭是薛家最后一人,也是宣国所有将士的信仰。
她不能倒下,可她今日偏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炸”成齑粉。
“快落山了。”
所有人都是一个晃神。
薛林昭又道,“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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