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景宸坐在床边,身上染血的帝袍已经换为了干净的常服。此时殿内不宜点香,空气中浮动着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
烛光映在阿阮沉睡的脸上,恬静而忧伤。他不在的时候,她许是又做了噩梦,额头上的细汗还未干透,几缕发丝搭在额角。
钟景宸抬手拂去她的发丝,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却还是将她惊醒了。
“景宸……”她低喃了一声,睁开眼,随后勉力撑起身子就要起来。钟景宸忙起身扶住她:“别动……安心躺着,朕在。”
他将她扶在自己怀中,轻拍着她身上所盖的锦被,随后握住她的手。那纤细而微温的触感,令他心头一痛。
她静靠在他怀中,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抽出手抚向自己的腰腹,瞳孔有一丝地放大,随后泪水便凝结在她眼中。
她怔怔地愣着,钟景宸无声的眼泪自她头顶上方滴落下来,她心中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高台,冰冷,鲜血……一切都浮现在她心头。
“阿阮……阿阮……”钟景宸颤抖着手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脸,“我们……我们还会再有很多孩子,我们还会有……”他将脸颊紧紧贴在她的额头,泪水却是不断地滚落下。
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头调转过来埋入他胸膛,抓住他的衣襟放肆哭起来。
钟景宸痛苦地皱紧眉头,紧紧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着。
“都怪朕,都是朕的错……”他抬起头,“朕只恨没有早点杀了那个罪人,朕当初就不该留下他。都怪朕……”
“如今朕已让他偿命,让他为我们的孩子偿命。阿阮……阿阮你看我一眼好不好?”他低下头抚摸着她脑后的头发。
她垂着眸,慢慢将头从他怀中抬起。
“阿阮!”钟景宸贴上她的脸颊,又将她紧紧抱住。
宫中所发生的变故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因着皇后流产,皇帝已经数日未上朝,一直陪在皇后身边,所有重要朝政事务皆由紫薇阁处理,或报送到承梧宫中去。
朝中对于突然被软禁的太后与已死的承亲王钟濯含之间的关系有所说法,却并不敢多言,而对于年轻皇帝的后宫之事却已是开始议论。
尚府。
“皇上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虽此前也有人提过让皇上充实后宫之言,皇上却一直避而不谈,如今皇后又失了子嗣,就算要恢复起来,也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尚延仲道。
“眼下皇后一时恢复不了,皇上又连日悲痛,身边正缺个可心人儿。父亲,我们何不趁此举荐小瑗到皇上身边去?”
尚廷之摆手,摇头道:“万万不可。咱们皇帝陛下乃钟情之人,这么些年来即可见。若在此时言说此事,必然招致龙颜大怒。”
“可是……总不能不为江山社稷的未来考虑吧?再说了,小瑗如今也……”
“你看,又急。”尚廷之停下把玩着玉珠的手,“我说此时不可言说,又没说以后不能说,咱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
“你看现在朝中已经自行开始有议论,只是不敢明说,若在之后略推一把,这股压力必然会到皇上身上,到时候只怕不用我们去犯龙颜,皇上自己也难以承受压力,小瑗入宫便是迟早的事了。”
“受教了,父亲。”尚延仲起身朝尚廷之一拜。
“此前让小瑗进宫面圣,皇上是什么态度不好说,太后娘娘看得出倒是十分喜欢小瑗,只是现在……哎,皇上还太年轻,宫中总要有个能把得住事的长辈才是。”
尚廷之道:“现在皇上是悲恨交加,一时心急。太后娘娘的事情,过后我们必然要谏言给皇上,孝字当头,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是。”
*
自那之后,阿阮一直在承梧宫中将养着,她因失了身孕,又从高台坠落,身受重伤,一时之间就连床也难下。钟景宸日日去往承梧宫,为了不让她再添难过,他本不展的愁眉也强作欢颜。
就这么半年之后,阿阮方才能渐渐下床走动。时又近金秋,去年此时,正是她将要怀上孩子之时。回想彼时的欢欣热闹,比之如今情形,心中更添伤感。
“阿阮,你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钟景宸的声音里带着温和的一丝欢悦从背后响起。
阿阮本立在庭中静静凝望着含苞未放的清桂,听到他的声音便缓缓回过身,还未待她完全转过来,钟景宸已经率先来到了她跟前。
眼下虽已入秋,暑热未尽,旁人都只着薄衫,只阿阮身上还披着厚实的披风。
“怎么站在风口里了?”钟景宸眉间一蹙,便先扶过她的肩膀,“快过来这边……”
他说着,便将阿阮扶到背风小廊的帘下坐着,又伸手紧了紧她身上裹着的披风,末了还道:“不要被风吹到了。”
阿阮看着他,眼里含着柔意微微颔首。
“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哎呀——”钟景宸这才想起,拍了拍头,“你看——”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个金黄的柿子来。
“这……”
钟景宸一手拿着两个圆滚标致的金柿在阿阮面前晃了晃,“仕林苑旁那棵柿子可结了好些呢,你身子不便到那儿去,朕便去将那柿子摘了来,与你同赏。”
阿阮看着他手中的柿子,似在想什么。
“怎么了?”
她垂下了眸。
“怎么了阿阮?”钟景宸放下了拿着柿子的手。
“……这柿子固然很好,可它还在枝头未成熟,你便要将它摘下……”说着,她的眼中便泛起了晶莹,紧接着泪珠便不止地滴落下来。
“啊……我……”钟景宸一时慌了,“阿阮,朕不过是瞧着这柿子好看……想让阿阮看了也高兴,并非有意让阿阮伤心……朕……哎呀——”
钟景宸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忙着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去颊上的眼泪。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哭一个忙着擦地缓了好一会儿,阿阮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的目光重又回到了那两个柿子上。
钟景宸刚想将那两个柿子收了远远丢去,免得教她看了伤心,却见阿阮先抬起了手,拿过柿子。
她将两个柿子握在双手中,低头静静端详着,瞧了好一会儿。
“这柿子,真好……真好……不是吗?”她开口道,将柿子护在胸前。
“阿阮……”
“我喜欢,我很喜欢……”她抬起头,眼中再度盈满泪水,“景宸……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将脸深深埋在钟景宸怀中,低声啜泣着。
“没事,没事的……”钟景宸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阿阮什么都不必说,朕明白。”
此后阿阮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钟景宸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连日劳乏后,他踏入承明殿,空空落落,寂寂寥寥。这偌大的宫中,此时倒真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般。这皇宫,是整个天下的核心所在,也是他的私人领地,而此时,他竟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他愣愣地坐在殿中的紫檀大椅上,脑海之中倏然闪过许多画面,有最慈爱的皇祖母,有看似冰冷却温柔的父皇,还有……
还有谁?
……
头脑一阵发痛,思绪忽然变得混乱,再待他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沾满冰凉的泪水。
“——呵。”他低声长叹一口气,将脸埋进双掌中,沉沉垂下头。
*
弘明殿。
“陛下,老臣叩请陛下,解除太后娘娘足禁。”尚廷之说着便叩下身去。
此时御书房中只有他和钟景宸,这件事只有他能说,也只有他敢说。
钟景宸目中冷冷,一言不发,目光只落在眼前堆叠的奏折上。今晨的大朝,尚廷之虽未进一言,但钟景宸早已看出他心中若有所表,果不其然,才下了朝,他便撇下百官独自跟在他后往御书房来,尚延仲又刻意支走了众人到紫薇阁,钟景宸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尚廷之叩头在地,钟景宸仍旧批阅着奏折,并未开口,只听得翻阅纸张的轻微沙声。
许久,不见一点动静,尚廷之微微侧抬起头瞥向钟景宸,却见他凤眸低垂凝目于桌案,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时,钟景宸忽地抬眼看向他,尚廷之忙又低下头。
钟景宸这才开口道:“行了,你起来吧。一把老身子骨了,别总往地上一直跪着。”
“啊……陛下,老臣……多谢陛下!”尚廷之目中不禁动容,连忙要起身来,却因年迈又跪得有些久,一时颤巍着起不来。
钟景宸朝一旁的佩吉使了个眼色,佩吉便忙过来扶起尚廷之。
“老臣多谢陛下!”尚廷之说着又要躬身。
“哎——别别。”钟景宸朝他摆摆手,“好容易才起来别又给跪下去了,等会儿可没人来扶你。”
“是……是……”尚廷之这才直起身来,满脸笑意点头称是。
“你方才说什么?”钟景宸的目光重又回到桌案的奏折上。
“呃……”尚廷之知道钟景宸这是故意要问他。于是,他深吸口气,敛整肃容,恭谨上前一步,道:“陛下,容臣禀明。”
钟景宸不抬头也未说话。
尚廷之懂得,便自行开口道:“陛下,如今陛下后宫空落,皇后娘娘又凤体欠佳,宫中实在不能没有一个亲近望重的长辈来安抚协助陛下,臣敬请陛下解除太后娘娘足禁,恢复娘娘尊荣。”
“亲近望重?尚大人,你应该清楚阿阮是因何失去了孩子。”钟景宸冷冷道。
尚廷之一时愣住,随后再度跪下身,很快接续道:“陛下,老臣冒死启奏。”
“古来圣朝皆以孝治天下。太后纵有万般不是,终究还是先皇的妻子,是陛下的生母。如今入秋天气渐寒,民间庶子尚且懂得为父母添备寒衣;陛下贵为天子,是万民之先,却还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囚禁于寒宫中,如此背人伦,该如何让天下人信服?”
钟景宸目中一凛,起身来,道,“若不是因为太后与那罪人暗中勾结,朕就不会失去孩子。凡此种种,真是罪无可恕。”
“陛下言重了。老臣知道陛下心痛,可生而为人孰能无过?陛下能容天下,却还不能……容自己的生母吗?臣恐如此有损圣德。”
“有损圣德?”钟景宸冷嗤一声,“难道不是太后自己失德在先么?”
尚廷之继续道:“就算陛下不为天下考虑,也该想想自己的母亲……襁褓稚子,骨肉分离,几度离散,终得团聚。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是多么不易!试问谁忍心让自己的母亲受苦?如今宫中陛下可依的也只有太后,《诗》有言:‘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如今陛下若执意不肯见太后,老臣只怕将来人事有尽时,到时候陛下再后悔,只能是‘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了。”
说完,尚廷之深深拜在地上。
钟景宸立在窗边,久久不言。
“朕……已经给过她无数次机会。可最后,所有的错债,终究都要朕一个人来承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